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拉磨 ...
-
霍衡出来时,正看见贺蕴君和上官烟站在一起,她们立在崖边风中,身姿卓越。
很美。
他一向很能欣赏女子之美,或婉约静美,或落拓潇洒,都是浑然天成的璞玉,这种欣赏是发自内心的赞美,和荀从周的“情欲之道”不同。
他母亲,那位温柔沉静的女人教他:这世间女子多不易,和她们相处,首先要尊重,有了尊重,才会看到她们的美好。
他谨记在心,把这句话奉为人生圭臬,扩大到所有人。是以遇人多欣赏理解,少指责批评,能多说句好话就绝不恶言相向。
这种对所有人的温情其实又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无情。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乍看温和,触碰到内心似乎也是温热,可若深剖,挖出来的一定是颗暖不热的冰疙瘩。
这一颗心啊,不给别人看,也不需要别人为他牺牲,他最擅长的是成全。
在这种状态下,霍衡的脾气也是无声无息的,每次发火绝不会歇斯底里,而是静漠无澜。他越沉静,周身气场就越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剑,随时抽出。
以后贺蕴君很多次惹他生气,他都是静静盯着她,看得她浑身发毛。
霍衡站在门前很久,久到贺蕴君已经看倦了朝阳,她打个哈欠转过身,恰好与他四目相对。贺蕴君的瞳孔在阳光照耀下是琥珀色的,明净澄澈,像火星燎了他一下。他微微偏头,舌尖卷上后槽牙。
贺蕴君走过来,到离他五步的地方停下。她打扮得很漂亮,鹅黄衣裳衬得肤色白皙水润,头发半绾,青丝垂到腰间随风飘起,钗环具全,琳琅有致。瑰丽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闪耀银光,他很奇怪,之前怎么没见谁戴过这些……她这些天到底拿了府上女眷多少压箱底的东西!估计都积灰了,她翻出来擦擦戴上。
贺蕴君桃花眼微眯,声音清亮:“你今天起得晚呀!”
“……”
霍衡扯扯嘴角,为什么要说这个。“昨晚收拾行装到三更,早上怎么可能起得来,如果你指的是我五更起来练剑——”
贺蕴君诧异道:“噢~我以为你们武林中人清早不管天打雷劈也要起来练剑呢,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的。你武功还那么好!”
霍衡一笑,“那是人家有毅力能坚持,我这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晚上没睡够早上让我起早不可能的,没恒心啊!”他长叹一声,大有所哀。
他双腿修长,一前一后偏身站着,像贺蕴君在道观生活时常见的田间农夫。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看明白霍衡是个相对随性的人,几乎没有高门显贵的架子。她最讨厌长安贵族那种看谁都不入眼的倨傲,一派我很贵你不配的死样子。每每见到,她都恨不得上去直接给一脚。
装什么呢?
还好霍衡不是那样的人,他好相处得很。再之,贺蕴君向来粗野,打定主意后对别人的心情根本不在乎,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怼。于是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气氛,霍衡挺喜欢听她讲话,因为她坦诚;她也很钟意霍衡的态度,因为他温和。
“这样才最好呢,睡不够就得多睡,练剑再勤也比不上好好休息来的实际,要不然多容易憔悴病倒啊!你才是对的,他们都是错的。”
说完,她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同时又很刻意地留下一小撮,用来保持自己恰到好处的凌乱美,然后扶正髻上红玉步摇。
一连串小动作都落在霍衡眼里,他想,她是真的喜欢打扮,一有机会就整理仪容。
女为悦己者容,也为己悦者容。谁喜欢她,她又喜欢谁?
他听了话却不赞同,平声反驳贺蕴君:“这我就不赞同了,人是一定要勤勉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是习武之道,主要还是我懒散,本就错了,还怎么能说人家不对呢?”
贺蕴君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睛讽刺说:“照你这说辞,人究竟怎么样才算勤勉呢?干脆直接别睡了,每个时辰连轴转去习武得了——管他会不会累死,反正驴一直拉磨就是。”
霍衡不喜她的观点,皱眉道:“你是医者,自然看重休养,这可以理解。但我说的勤勉并不是特定的呀,而是视情况而定。若是想进益多些,那就多下功夫;若是不想进益,那自然可以不在乎。又没说每个人都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可以不赞同,但也不至于讽刺别人的苦心。”
贺蕴君继续冷笑,“我哪里讽刺了?只是说实话而已,为了一点进益折了身体值得吗?再说,人世苦短,费那么大劲追求那么远的志向何必呢。”她转过头,看向别处,“你说的有一点对,那就是视情况而定。我每每给人治病,来的都是穷苦人家的,他们是没有选择才劳苦一生,毕竟不干活就没饭吃,必须得下死力拉磨,我说的话不对着他们。但我就想不通,为什么那些有选择的人还是要那么坚持呢……明明可以行乐,偏要没苦硬吃,折磨自己何必呢?”
这话已经扯远了。她说时情绪激动,特别到了后面她似乎有一种很奇怪的怒气,但又不止是怒气,还带着无尽伤心。
曾经有人这样死在她面前。她抓不住那人的手,就像抓不住虚浮难测的命运……
霍衡想了想,放缓语气,斟酌道:“你这人言行不一。若按你说的,明明有选择却偏偏去吃苦的人都没脑子,那你自己就首当其冲。你大可以不撞刀自杀的,你也可以就此离开不去幽州找人,天寒地冻难道不受苦?你自己不也是硬讨苦吃吗。”
说到这里,贺蕴君陡然转头看他,一双眼睛重新对焦上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
他仍旧气定神闲,“所以,都是心有所向才会如此,世事繁杂,难分难解,哪像你想的那样一刀斩。不可乱讽刺别人,要尊重别人意愿。何况别人的人生境遇你又不知,凭何去这样武断人家?骨气、情义、大志,为什么不能为了这些去搏命呢?若是我,我定然愿意。士为知己者死,有何不可?”
霍衡很坦然,这正是他心中所想。虽然他也很奇怪为什么会从练武扯到这里来,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他最后一句话还有半句没说出来,“女为悦己者容”,她真的很漂亮。
从前在黎山时她还小,灰扑扑的样子很是可笑可怜。数年之后再见,她已然是个俏丽的姑娘了,只是那时她总是低沉着。而现在她十八岁,正是最娉娉袅袅的样子……
贺蕴君气极,竟然被他抓住把柄来反讽自己!最重要的是,自己好像真的言行不一。
是啊,既然我追求及时行乐,为什么要白白挨这一刀?利用完崔谦跑就是了。为什么要去幽州找人?直接远走江南享乐可好了……
她糊涂了。
是的,贺蕴君这个死心眼被霍衡弄糊涂了。她这人一向自私自利,以己度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就觉得天下人皆坏,哪成想今天遇到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什么会扯到这里,不是刚才在说驴子拉磨吗?
霍衡加紧攻势,继续道:“而且我听你说过,说你的平生志向在于行走江湖,悬壶济世。若比作练武,这又何尝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呢?你明明可以睡大觉的,为什么要起来拉磨呢?世人忧患实多,你说你要给他们治病,让他们活下来。对性命的看重让你非常注重休养生息,所以你才会说那些话。你一片苦心,可以理解。但实在不应该讽刺别人好吗?”
他早就发现贺蕴君这人的矛盾之处,本性善良,干的也都是好事,为什么老是觉得自己坏呢。
霍衡这人看事情很实际,可能贺蕴君心里有鬼,但只要没做出来,那就不算。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君子。
贺蕴君糊里糊涂地捕捉到了一点微末,霍衡说话总喜欢在最后加个“好吗”,语气往往温柔诚恳,这搞得人都没办法生气了。
她一想,算了,多说无益,这茬是自己输了。不过她心中暗惊,霍衡的意思是觉得自己是个好人?除了病人的称赞,这可真是平生头一遭啊。连师父和娘都没夸过她人好,毕竟他俩算是好的不能再好的老好人了,贺蕴君曾经做过的那些破事在两位长者眼里简直罔顾天伦。师父执意传授她医学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想让她好好赎罪,多治病救人,省得将来落个孤魂野鬼下场。
这个结论显然比其他一切都重要,她眼珠上下左右滚动,很是开心。
没骨头啊,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开心。
她定定心神,朝霍衡很认真地说:“很抱歉,我也不是故意嘲讽的,可能表意不明吧。总之,多谢你纠正我,夸赞我。”她有些得意,夸赞二字都要飘起来了。
霍衡不解,夸赞,他什么时候夸赞她了?他不解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