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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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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文八年,初春的第一场夜雪纷扬而落。
梦里是漆黑的长夜,她由母亲牵着,走在空荡的宫廊上,神色一如既往的茫然。
楠木大门虚掩着,红柱旁立着一位清瘦的宦官,当她反应过来这是何处时,内心猝然生出退怯之情。她撒开母亲的手,说:
“母妃,我不要来御书房。”
她这位父皇素来以恣睢扬名,厌嫌她与母亲二人,平时不闻不问,如今深夜传唤贤妃,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
宫装丽人抚平她鬓间吹起的碎发,柔声说:“钰儿守在门外,等母妃出来好吗?”
宣钰颔首应了一声,抬眼望向这座宫殿,杏眸中泛出好奇的光芒。身前这座殿宇,金瓦红墙,白雪覆盖檐角,在这夜色之中,庄严肃穆之气更甚。
宣钰已有十岁,却还是初次来到这里,她眉眼间稚气未脱,却能隐约瞧出几分美人胚子的灵动。
御书房前,守门的只有一位宦官,他立在宫廊之下,身形清瘦,手提一盏宫灯,抬目看向二人。那宦官生得俊朗,眉间积郁已久,那副年轻的面容,在灯火映衬下显得尤其孤冷。
宦官放下宫灯,躬身行礼:
“奴婢给贤妃娘娘、公主殿下请安。皇上在里头等候已久了。”
言罢打开大门,贤妃踏入殿中,示意宦官照看公主,转过身时,见宦官喉间滑动,隐于宽袖的指尖微颤,他微仰起头,眸中一片沉郁。
“娘娘。”
贤妃侧目看他,发缕间的金钗随风轻晃。她容色明艳,那双美目杏眸里,却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皇上喜爱洁净,氅衣沾雪,怕是不好面圣,奴婢为您脱下吧。”
贤妃没有作答,她面容冷淡,只是微微颔首,宦官便迎上前去,为她解下了氅衣。
宦官手持氅衣,年幼的公主站在身侧,二人目送她走进殿内,身后是黑黢黢的夜空,风雪愈大,整个皇城都覆在皑皑的雪色之中。
地龙将御书房内烧得暖烘烘,贤妃踏进里间时,淳文帝正坐于案前批阅奏章。他身着圆领龙袍,看似年近五旬,眉间积了些许疲惫。
贤妃下跪行礼,她目光谨慎地落在氍毺上,却迟迟没有听见皇上应声。
“给朕跪好。”
那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贯的威严气势。贤妃低垂着眼,姿态端正,不敢怠慢分毫。
淳文帝放下奏章,居高临下地看向面前的女子。
“今日朝会,群臣提及中宫之位空悬多年,让朕册立皇后。”
贤妃听闻此话,面上不动声色,捏着手帕的指尖却不由地收紧。
“贤妃王廷絮出身名门,温婉贤淑,另有抚养太子之功,宜居后位。”
贤妃当即俯首:“臣妾惶恐。”
“如何惶恐?”
淳文帝声音骤然拔高,往她身前扔去一叠奏章,零散地落在了氍毺上。
“你可知朕为何深夜传唤?”他指向地面的奏章,冷声说,“朕批了一夜的折子,不外乎都是为了抬高王氏。”
“自去年秋末你兄长王廷义建功以来,呈上的嘉奖奏章多达数十封。朕早已封他为侯爵,与信安侯裴定安同等尊位,朕再厌烦你,也让你做了贤妃,还把朕的太子过继给了你。你告诉朕,究竟还要如何嘉奖?”
贤妃微抬起头,视线游离在氍毺上杂乱的奏章。她素来沉着冷静,此刻却不免露出惊惶之色。
先皇后沈氏与皇帝感情深厚,自十年前沈氏薨逝之后,皇帝再未立后,且性情大变,暴戾恣睢,在他眼中除了沈氏,再无人能配得上中宫之位。这些递呈上去的奏章,无异议触犯逆鳞,让他压抑多年的丧妻之痛一触即发。
更何况贤妃因性情寡合,常年遭受皇帝厌弃。皇上此番深夜传唤,必定是为泄愤。
贤妃思绪飘零,按捺不住内心忐忑,继而听见皇上开口。
“王氏一族出身寒素,若无朕提携之恩,怎会有今时盛况?”淳文帝讽笑一声,“到底是寒门出身,命里都带着卑贱。”
他手撑桌案,沉声开口:“你知罪吗?”
“这些奏章分明是为了捧杀王氏,臣妾的兄长忠心赤胆,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臣妾亦是安分守己,究竟何罪之有?”
贤妃抬起眼,对上的那双眼里布满血丝,蓬勃的怒气让她心下一凉,当即瘫坐在地。
入宫十载,她对面前这位帝王是何等了解,以往目及他残杀宫人时,便是这幅阴鸷神色,可见杀心已起。
他拔刀而起,猛地刺穿了贤妃的胸膛,割破的裂口流淌着鲜血。
一阵瓷器摔地的刺耳声轰然响起,伴随着一阵女子的惊呼。宣钰惊愕抬眸,猛地从阶上站起。
“母妃!”
那宦官赶忙奔至公主身前,在她几乎滑跪在地的同时,俯身将她揽入怀中。他太过清瘦,此刻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阻拦她闯入殿中。
宣钰不知哭了多久,喉间灌入太多冷气,她一口气没喘上,竟开始伏地咳嗽起来。等她抬头时,看见两个身强力壮的锦衣卫从她身前走过,进殿将贤妃裹着白布的尸身抬了出来。
绝望犹如潮水袭来,眨眼间将她的神志淹没。宣钰想要扑上前去,却还是被宦官紧拥着,动弹不得。
直到锦衣卫走远,御书房内传来一阵低缓的咳嗽,继而听见皇帝开口:“莫让血腥之气冲撞了公主,带出去吧。”
她倔强的眼里满是疲惫,只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我不走。”
似是觉得皇上身在殿内,恐怕听不见,年幼的公主忽然站立起身,她红着眼眶,撑柱稳住身形,朝里大喊一声:“母妃究竟何错之有,让你痛下狠手!”
分明知晓殿内天子是何等的暴戾恣睢,可她依旧不退反进。淳文帝从御书房内缓步走出,他居高临下,面上没什么表情。
二人相视之间,公主似是看出了那眼中凉薄的杀意,她感到背后一阵寒凉,不禁握紧了隐在袖中的双拳。
宦官噤若寒蝉地跪在门外,他谨慎地抬眸看向宣钰,眸中似含悲怜。
“那告诉朕,你适才听见了什么?”
淳文帝低垂着眼,眼神犹如寒刃般冰冷剜骨。
“你嗜杀成性,昏聩尚不自知。今日所受屈辱,我毕生不会忘怀。终有一日,我会……”
“喀嚓——”
抽刀声犹如惊雷炸响耳畔,宣钰倏地抬眸,见他右手持刃,刀柄处斑驳生锈,刃上染了殷红,鲜血顺沿滴入雪地,泛着渗人的红光。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惊恐万状。却见皇帝猛地向前,手起刀落,刀刃刺入了她的胸口。
“贱妇之女,”他拔出刀刃,面色阴冷,“胆敢藐视君威。”
寒风把檐下的宫灯吹得摇曳,她朝前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继而身形倾斜,滑倒下去的刹那间,似见一道身影从她面前掠过。
“皇上!”
适才的太监“扑通”一声跪在雪地。
“奉宁侯王廷义是为贤妃胞兄,此人掌管军政大权,今夜若是斩草除根,也将无人能够令其掣肘。贤妃向来体弱,大可以病逝为由掩人耳目,其女却无任何过错,奉宁侯如今身在边关,他向来疼爱公主,若是让他以此为由起兵反叛,恐怕将会徒生祸端。”
淳文帝听他提及此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角。他面露愠色,望向俯首的太监。
殿外阒寂,风雪愈盛。太监屏息敛声,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了皑皑的雪地表面。天知道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这位暴君的刀下,为宣钰求一条生路。
他尽力维持着沉静,俯首等候答话。
淳文帝迟疑半晌,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奚瑾,在内官监行差,是替刘公公值夜的。”
奚瑾谨慎地抬起头,露出薄红的眼角。他见皇帝面露犹疑,心知有了成算,“皇上,待王氏一脉除尽,此女随意可杀。您向来英明神武,切莫因一时之气,失了分寸才是。”
淳文帝望着他跪地的模样,眸光愈加幽深。这名太监贸然为宣钰出头,有些意图难测,但见他神色仓惶,唯恐触怒龙颜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别有居心。
他怒气已消,反而对这名小太监起了兴趣,哼笑一声,说:“敢在朕的面前出头,算你懂进退,有胆识。朕看好你,今后就来御前伺候吧。”
奚瑾磕头谢恩,恭谨地退避一旁。
淳文帝站在门前,将目光转向瘫倒在地的宣钰,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宣钰眼前昏黑,体内鲜血急速流失,几乎令她痛不欲生。犹记失去意识的前一瞬,皇帝终于俯下身,将手探向了她的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