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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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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王与弟弟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萧笙一直病着。
挨过了冬天,谢居安也预备去西北做巡察御史,当他询问萧笙是否跟他一起去时,萧笙一口答应。
只要能逃离京城这个能让他时刻发狂地方,去哪里都无所谓。
不知出于什么,她将江扶风带在了身边,后来想想,可能就只是想带他长长见识,不至于过多沾染上京城的酸腐骄奢之风,或者,不想让这孩子长成自己这样。
去的一路上,江扶风骑了一匹马跟在马车旁,对沿路的一切都显得很兴奋,萧笙和谢居安则在马车里下着棋,漫无目的地谈着。
“老师去过很多地方吗?”萧笙随口问道。
“嗯,有时候多出去看看,不仅可以忘掉一些烦心事,也可以更好领悟书本上的治国经略、百事百科。”
萧笙点了点头,掀起车前的帘子看向外面。
江扶风登时回过头,衣袖被大漠的风吹的猎猎作响,恣意极了,他喊道:
“公主,往前看。”
平沙漠漠,长河落日,四周无尽荒芜,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们这一车队,但天地又无比宏阔,包容得下一切。
往前看,向前去,在狭隘昏暗的日子里,总会走出自己的疏落天地吧。
萧笙喝了很多酒,做的梦也杂乱无章,最后醒的时候只记得江扶风那一句恰如其分的“往前看”,以及余留在脸颊上的一行清泪。
下床时,萧笙愣住了,这不是公主府,且身上的寝衣也并不是她自己的,脑袋空白了片刻后,她想到了昨天最后见到的人是江扶风,加之现时她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所以……应是现在她应该是被江扶风带到了什么地方。
穿戴整齐后,萧笙推开门,果不其然,江扶风着一青绿色常服,正坐在院中与自己手谈。
萧笙来到他对面坐下,江扶风也不抬头,只是继续进行着这一盘棋。
今天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太阳晒得人有些懒散,萧笙静静地看着棋局变化,时间过去了很久,最终棋局以白棋一步步被围杀结束。
“公主怎么看这盘棋?”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江扶风终于开口。
萧笙拿起一颗黑子把玩着,称赞道:“你的棋艺进步很大。”
“我的棋是之前你交给我的。”江扶风看着萧笙的眼睛,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萧笙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点点头:“我就是和你瞎下,其实真本领还是谢居安教给你的。”
“不是,我的棋是公主你教的。”
萧笙不知道他怎么开始犯起牛脾气,只好岔开话题:“你怎么不叫人把我送回公主府,这是你的府邸吗?”
“你觉得这里好看吗?”江扶风问道,神色似乎有些期待。
萧笙点点头:“这里跟公主府有些像。”
江扶风突然笑了,似乎对一件事终于放心下来,他愉悦地开口:“这是我的私府,既然你喜欢,那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萧笙迟疑了片刻,试探性地问:“我可以拒绝吗?”
江扶风但笑不语。
萧笙叹口气:“江扶风,你出息了,玩囚禁这一套?”
江扶风作状想了想,嘴角仍噙着笑:“主要还是怕公主您不会审时度势,做出一些不自量力的事。”
考虑到江扶风可能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性比较小,萧笙懒得发怒,只是又点了点头,放下把玩的棋子,预备起身回去睡觉。
“萧笙,”江扶风突然这么叫她,“只要你乖乖在这里待着,我可以保你不出事。”
萧笙在心里默默把这兔崽子抽了一顿,面上表情却不显。
萧笙已经快到房间的时候,江扶风突然又在她身后说道:“我之前有说过我亲人皆丧,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在十岁之前一直不知忧惧是什么,担心过最大的事也只是功课没做完,怕夫子会去找祖父告状,”萧笙转过身,看见了江扶风讲述时的目光,茫然得像个孩子。
“我的祖父是一个很严格的人,他对子孙们的学业要求十分严格,可他也会把我抱在膝头给我讲经述文,描述他对各事各地的见闻,也会在集市上怕我走丢,把我扛在肩头。”
“在我十岁那年,我逃学的事被祖父知晓了,散学后我不敢回家,在一条河边闲逛,最后在一处草垛前睡着了。等到天黑透了,我终于鼓足勇气敢回去了,可是当时我不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全家被屠,大火将府邸的一切付之一炬,全府除我之外,一百一十三人,无一生还。”
“远族的亲戚不敢收留我,只将将给了我一些盘缠,我拼着命,从巴蜀来到京城,就是为沉冤,为报仇。”
“我的祖父叫周何轻,随始祖辟江山,拓疆土,安天下,后辞官退隐,不问朝政,最终却背负叛国骂名,不得善终。”
“周家始终恪守本分,家训上最多出现的也是奉国尊君,他们怎么会叛国,我的祖父又怎么会叛国!”
若非将事情翻来覆去想过数千万遍,若不是将心事压抑到足以爆发,江扶风不会像现在这样声声泣血,泪泪含冤。
“周府的事是先皇联合一众大臣的无中生有,原因无非是我的祖父在朝中威望极高,门生众多,但他又不肯为先皇效力。”
“萧笙,这件事是你倒霉,”江扶风的眼红的要滴血,“谁让你的好父王留给你的人都是那些曾构陷于我祖父的小人,要报仇,不接近你怎么可以?”江扶风走近她,扯出一个笑,癫狂又凄惨。
“再加上萧怀渠愿意给你们申冤,所以你投靠他?”萧笙问。
江扶风默认,萧笙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所以,你讲了这么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拍了拍江扶风的肩膀,轻声说:“需要我可怜你吗,还是需要我假惺惺地哭两声?哈哈哈……呃”
江扶风突然掐住她的脖子,他被气得失语,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笙没想到这兔崽子竟然敢这么放肆,反应过来后直接照着他膝盖给了他一脚,挣脱了江扶风的桎梏,她后退了两步,冷声说:“江扶风,你听好,你有你的立场,我亦有我的立场,你口中那十恶不赦的先皇,乃是从小疼爱我的父王,你口中的佞臣,亦是一直拼死护着我的叔叔伯伯,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家,你的报复、周怀渠的清洗又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那么你又与你一直痛恨的人有什么区别吗?朝廷的更迭必然伴随着流血,你的祖父难道双手就未曾沾无辜人的鲜血吗,那他最终他死在朝堂争斗,不过是成王败寇,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江扶风由于刚刚情绪过于激动,现在双手在发着抖,他双目赤红地盯着萧笙,眼底带着毁灭般的欲望。
不知何时,太阳已被遮蔽,乌云密布,衣袂翻飞,二人在风中无声对峙。
萧笙冷然开口:“上面的话你可以不认同,那我再说一句——江扶风,我萧笙从来,都不欠你的,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自与江扶风对峙后,萧笙就每天被困在他的私府,二人也没有再见面。
说实话,江扶风并没有亏待她,这里的摆设衣食与公主府相差不大,陈诚不知道怎么找进来的,府上还有个叫采桑的活泼会逗趣的小丫鬟跟着,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各方势力派来的奴仆暗卫,她也不必时刻警醒膈应着,所以萧笙时常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其实也不算很糟。
再见江扶风是在除夕那天,萧笙正在厨房饶有兴致看着采桑领着一众人一起包着扁食,陈诚也上了手,但实在专业不对口,不是露馅,就是把整个扁食都捏扁。
在萧笙刚把一个扁食做成了元宝,江扶风就进来了。
他今天穿得是紫衣,整个人华贵清逸,俊美得不像话。
府中的下人可能是都没怎么见过江扶风,顿时拘谨起来,还是采桑喊了一句“主子今天格外好看啊,谢小姐你觉得呢?”,众人于是连声跟着起哄。
现在外面大宁长公主消失的消息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萧笙也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假姓示人,采桑等人则一致认为她与江扶风的关系不简单,联系江扶风已过弱冠还没成亲,萧笙八成是以后的江夫人,所以他们才敢这么起哄。
江扶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萧笙,萧笙竟从中看出了几分眼巴巴的味道,她托着腮,仔仔细细把江扶风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道:“好看,衣服好看,人更好看。”
萧笙与江扶风出了门,萧笙示意陈诚不必跟着,她给自己套了一个斗篷,整个人看起来暖和得不成样子。
到了地点,江扶风给萧笙紧了紧兜帽,在自己下车后让萧笙扶着他的手也下了车。
已是夜晚,各家各户点起了五光十色的灯笼,小摊贩大店铺也纷纷斗起法来,吆喝声不绝,无论平时如何,现在各路人的脸上皆是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萧笙被这热闹砸得有些晕,一时也情不自禁跟着高兴起来。
她与江扶风汇入人群,二人被肩并着肩,挨得很近,一时就与凡世间无数的爱侣一般无二。
“你想吃些什么?”萧笙这句话问出口,二人皆是一愣。
在从前,一到集市上,萧笙都要将这句话问江扶风一遍。
江扶风低下头,带着笑意,在她耳边问道:“你带钱了吗?”
“……”
“那还是我来问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要不要吃唐记的糯米糕?”
萧笙将他凑过来的脸掰回去:“还有珍馐阁的桃脯,天香楼的蒸鸡。杨肆的白清酒。”
二人在逛着街的同时将该买的差不多都买了,正路过一家饰品铺子,店家的经典一句“公子,给你家娘子买个饰品吧”才讲到娘一字,就见萧笙将一支镶着绿色玛瑙的钗子插入了江扶风的发鬓。
店家一时语塞,却见那紫衣公子也不恼,竟还献宝似的问那女子好不好看。得亏那公子本身长得就十分俊丽,戴上那钗子也并不显脂粉气,反倒更衬得眉眼清朗。
面前的女子穿得十分严实,看不太清脸,只见她从那公子身上摸出钱袋付了钱,店主人只瞥见了她莹白的鼻尖,就看见那对璧人转身融入了夜市的灯光中,那公子头上仍带着那支绿钗。
二人来到了某处阁楼上,恰在此时夜空中放起了烟花,暗夜被划破,万般颜色、万家灯火倒映在萧笙的浅淡的眸子中,而萧笙的身影却在江扶风眼中成了另一番景色。
萧笙笑叹了一口气:“真好。”
“嗯。”江扶风应着。
萧笙凭栏向下望着,突然轻声道:“江扶风,我好像错了,我一直纠结的仇恨,可能毁掉的就是这样的人人安乐。”
江扶风没有答话,二人站了很久,江扶风才道:“下去吧,这里风大。”
萧笙朝他笑了笑:“我有点累了,我在这里歇一会儿,正好这里离杨肆近,你去买白清酒买过来吧,记住,不要温过的,拿回去我们自己温。”
江扶风似乎有些沉溺于此时的氛围,一时间,二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还没有经历朝堂权力的倾轧,中间还没有将仇恨掀开得鲜血淋漓。
“好。”他回答。
在江扶风离开后,萧笙将脸上的笑意敛去,与楼下的谢居安对上了目光。
“老师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萧笙下楼,问道。
谢居安望着远处,道:“你最近都跟江扶风待在一起?萧笙,这并不是一个逃避的好办法。”
萧笙一点头:“嗯,那老师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呢?是不是该跟萧怀渠拼一个鱼死网破?还是该直接自我了断,少给大宁添乱呢?”
“你照我说的做,我可以保你平安。”
想到江扶风也说过类似的话,萧笙有些忍俊不禁。
她歪头想了想,问道:“平安?那是被看押起来终身不得自由的平安,还是躲到哪个角落里做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得光?”
谢居安沉默了半晌,道:“我会想办法。”
萧笙偏过头去,尽量平静地说:“老师,晚了,从你知道小策要被害却袖手旁观,从你冷眼看着我与萧怀渠挣得你死我活,却始终不曾提点或是劝勉一句时,就晚了。我现在很累,有点不想折腾了,所以那些还在成日盯着我的暗卫大哥其实可以让他们歇歇了,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其实不必事事都要了如指掌,你说是吧,老师。”
萧笙转身离开,却见江扶风站在转角处,脸色隐在暗色中,看不真切,他的手上还提着刚买的白清酒,酒是凉的,还等着二人拿回去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