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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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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
被溅起的血渍染红了天际。大片大片的血色汇聚成不流动的海,活生生要将人吞灭。耳边充斥着金戈敲击声,还有利刃破开风刺进身体里时传来的尖叫。慌乱逃窜的仆群撞倒了无数曾经被珍视的摆件,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都变成死不瞑目的尸体。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晏欲行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彷佛周围的士兵都视她于无物,一个又一个身披铠甲的士兵穿过她的身躯,红着眼朝着众人挥下收割生命的屠刀。
晏欲行踏上这条无数次走过的路,她看见那张模糊的早已记不清面孔的娘还在对镜贴着花黄,看似镇定的她隐在衣摆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晏欲行麻木的站在原地看着娘亲站起身整理领口,这一生从未接触过刀剑的娘亲取下父亲遗留的佩刀走出房门。
晏欲行喉咙喑哑像是早已经喊叫过千万遍,嘶哑的说不出一句话。她知晓娘亲马上就会自刎于堂前。
“我燕家世代上忠于君,下善于民。乃当朝四世三公之家,百年忠义岂容尔等放肆。”伴随娘亲话语同时落下的还有燕家轰然倒地的牌匾。
娘亲的眼睛死死盯着碎成两半的牌匾,半晌才抬起头,西南方燃起的白烟摧毁了她最后一丝理智,那是燕家祠堂,是八十四条为国捐躯的人命,是没有全尸而归的儿子,甚至是刚停灵三天的丈夫。
被死死扼住的晏欲行喉管冲破出带着泣血般的嘶吼:“不——”她佝偻着背,蜷曲的宛如一只被煮熟的虾。
“不——”娘亲的声音同晏欲行的声音重叠。
晏欲行跌跌撞撞的跑向娘亲做着无谓的举动,视线最后是娘亲喷溅出来的血液和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沦为焦土的祠堂只剩断木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啊啊啊...”晏欲行喘着粗气从梦里醒来,她坐起来死命攥着被褥,浸湿手心的汗被尽数擦在粗糙的行军被褥上,被汗打湿的后背因为穿进帐篷的冷风一吹变得透心凉,就连脊背也似承受不起这丝寒风一般弯了下来。
“晏哥,又做噩梦了嘛?”贺财生砸吧着嘴掀开营帐走了进来。晏欲行同贺财生是同一时期参的军,一起从先登军活下来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好几年才先后登上怀化朗将和归德司戈的位子。
晏欲行一把抓起放在枕下的刀鞘头也不回的砸向贺财生:“滚。”
贺财生侧身躲过砸来的刀鞘,嘿嘿一笑挤到晏欲行身边坐着:“晏哥,你要是怕,我们挤挤睡呗。”他作势就要躺下。
晏欲行一脚将贺财生踢下榻,沉着声音道:“现在宵禁又逢战时,一步一行都要慎之又慎,你无事的话就回去吧。”
“有事有事,晏哥,你不怕,我怕。”贺财生皮着脸挨着榻坐下,他头抵着榻漫不经心又带着惯有的吊儿郎当的腔调:“晏哥,我又梦见我阿姐了。”晏欲行低头却见贺财生的面孔被掩在床榻的阴影里,看不清。
在烛火的照耀下,晏欲行看见贺财生的发旋还有两三缕不听话肆意翘起的头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晏欲行知道他肯定哭了。
一提起阿姐,他准要哭。
贺财生是千万户农家的缩影,他生下来的时候又逢战乱,爹被抓了壮丁,娘拉扯他们姐弟二人一路磕磕绊绊长大。
直到又一次战乱,家里没了粮,他的娘典当了最后一支发簪又将自己卖给了村头的大户才换来就够他们姐弟二人吃三天的粮食。娘卖了自己换了他们姐弟的口粮,于是在米缸又一次见底的时候,阿姐学着娘的模样卖了自己换他一条活路。
晏欲行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起身披上外套。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贺财生出了营帐。
惨白的月亮照耀着这片充满杀戮与血腥的土地。迎面的寒风唤醒了晏欲行刻在骨子里对寒冷的惧怕。
她不着痕迹的打了个寒颤又立马恢复成以往那个无所畏惧的怀化郎将。
她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刚迈出脚步就同守卫对视。正是战时,风声鹤唳。晏欲行冲着他们点点头,安抚着守卫的心。
她能感觉贺财生一步一步紧跟在她的身后,晏欲行没有说话,只是带着贺财生巡视着军营。她知道,这时候的贺财生不需要刻意的安慰,他只是怕一个人待着,所以要跟在熟悉的人身边,哪怕一句话不说。
同他们同期进军营睡一个通铺营帐的人,死的死,残的残,侥幸手脚齐全活下来的人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人,其中贺财生更亲近晏欲行将他当作自己的大哥,虽然晏欲行行事凶狠但总会在听见自己想阿姐的时候沉默的带自己巡视军营。
晏欲行垂下头,踢着这一片焦土。这片土地因为长年征战,马蹄碾压、鲜血浸泡早就长不出任何植被。只有一片连着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尘土石块。
脚下的砂土被军靴踩的咯吱作响。
晏欲行一脚踢开了挡路了小石块,等着贺财生走近。
她想起贺财生咬着牙第一次提起阿姐的模样,他的阿姐被主家诬陷偷拿粮食打的鼻青脸肿只剩一口气在,他一气之下参了军拿了买命钱替阿姐赎了身,说非要挣个军功回来,叫他们再也不能瞧不起他阿姐。
晏欲行还记得他说完又抠了抠头垂下眸子像是羞涩的说到:“其实我进了军营就后悔了,我害怕,万一我就这样死了。我阿姐,我阿姐可怎么办呀。她一个女儿家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许是他眨着眼睛说阿姐的时候太像晏欲行想象中那个还在襁褓中胞弟长大后的模样了,晏欲行对他不由的带上了几分照顾之心。
贺财生快跑两步跟上晏欲行:“晏哥,你说我阿姐会想我吗?”
“嗯。”
晏欲行点点头,她的胞弟至亲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去,但是自己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们。
于是,晏欲行再次出声说到:“会吧。”
贺财生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涩道:“其实我也感觉我阿姐会想我,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早就把阿姐视为我的生命,我想我阿姐也会这样看我。我就是害怕,害怕我走了我阿姐又受到别人的欺负。”
晏欲行一时间沉默,她一向不会安慰人。
但是还好,贺财生会自我调解,他耸耸肩咧开嘴故作放松的笑着说:“希望这场战早点打完,我还想回去见见阿姐。”
晏欲行随着贺财生的目光看向远处,夜间的风更紧了,鹰隼在上空的大风里盘旋而过,留下一声尖锐的鸣叫。
这片沙场,除去黄沙白土、狼烟鹰隼倒也没有别的景色。
晏欲行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会打完的,我会握紧我的刀好早日回到上京去。”
贺财生也跟着点点头附和道:“一定会打完的,话说晏哥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家里人,你有阿姐吗?”
晏欲行垂着眉从记忆深处回想,除了越来越模糊的娘亲样貌和那块裂成两半的牌匾剩下的早以忘却了,也许有过庶姐,也许没有。
原来时间滚滚流逝,最先忘记的是至亲的声音,晏欲行早已分不清梦里娘亲的声音是事实还是幻想的补足。
再之后就是她们的脸,从越到后面越是记不太清,忘记娘亲是远山眉还是柳叶眉,是圆杏眼还是丹凤眼直至现在只能记得一张张流血的脸,旁的再也想不起来。
“我...有一个乳娘,在我参军前死了。此后孑然一身,自此投了军。”
贺财生听了晏欲行的话,沉默片刻似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
晏欲行用脚尖来回碾着鞋底的小石头,乳娘是精神上的折磨导致的长年卧病在床,一拖再拖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想起乳娘,晏欲行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行将朽木、面若枯槁的女人脸,经年累月的愧疚耗尽了她的心气血,只留下一副随时赴死的身躯。
她是燕家的家生子跟着娘亲长大的,在燕家落败时带着自己偷偷从地道逃走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掐死了与自己同岁的儿子,用他的铭牌让自己活下去,全了主仆情意。
但母子情意也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磋磨下熬死了她。
晏欲行踢起脚下的石子将其踹至半空中,伸手一握接住又蓄力抛向夜空中的鹰隼,试图将其击落。
就像击落参军的第一场战役时一般,击落它、击落敌人的首级。
那场战役,也是晏欲行晋升之路的开始,燕家覆灭,寻求真相之路不可缓缓图之。于是她登了攻城之飞楼,于刀光剑影中成了先登军。
晏欲行的思绪飘远。
她伸手按住左手腕,护腕衣袖之下是当年攻城被伤留下的老毛病,当时被活生生剜下块肉来直至现在阴雨寒冬仍会隐隐作痛。
半晌,晏欲行回过神对贺财生说到:“回去吧,现在是战时早点回去养精蓄锐以备突发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