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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章 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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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徵看着唐语蓁的眼睛,她眼神清明,半分不像是在痛苦的样子。
竹徵心也凉了半分,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表现,哪怕是当下否认,肯定也说服不了唐语蓁,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勇气,反而一直在拨弄自己手上的绑带。
她毕竟是造成这一切的人之一,又有什么自信在受害者面前自若地说出一切呢?
她还没有说话,唐语蓁就从她的怔愣中判断出了真相,自嘲般地笑了笑:“果然。”
竹徵有些不知所措,手慌乱地在虚空中抓了抓,却还是落到身侧,握成拳头,紧得她的指甲已经嵌入了她的皮肉里,刺得她终于清醒了几分,开口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十分暗哑:“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
唐语蓁没有再看她,将视线投到前方的石板路。
竹徵却在她转脸之时,好像看见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自她脸颊之上滑落,映出她几分微妙的脆弱。
竹徵此刻的心好像是一块久经风霜的抹布,一直被不停地拧来拧去,紧紧绷起,看向唐语蓁那张熟悉的侧脸时,眼前都像蒙了一层迷雾。
她知道唐语蓁经历这些的时候,才十四岁,尚未及笄,连在现实世界也只是个初中生,被信任的人骗了之后,还被她这个游荡的意识夺走了身体使用权,还被程玉安送往完全不熟悉的现代,面临唐芝那些极品亲戚,苦苦挣扎一年。等到程玉安再找到她时,已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她打心底里无法相信任何人,唯独对程玉安还有一点点的依恋,毕竟程玉安当时有些不忍,在时空局处理事务的一个月,经常去看她,勉强能带给她一点安慰。
可是在回到书中世界之后,程玉安就利用现代科技,将她的记忆全部消除了,连带着之前十几年的记忆,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可是当时事态太紧迫,他们没有时间去想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了。
她的记忆恢复,是程玉安早就料到的事,他跟竹徵说过,看她那时候太过痛苦,最后还是觉得不如让她忘却前尘,好歹让她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况且竹徵在唐语蓁这个身份留下来的烂摊子,还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看唐语蓁这个样子,应当是没有全想起来,但是她确实一贯都很聪慧,竹徵做唐语蓁时,多少能听见一些关于她的评价,“蕙质兰心”,一听就是一个很温柔的闺阁女子。
唐语蓁尽力压制自己的声音,她丝绸般的声音好像被划了几道口子,有几分颤抖地继续说:“在我回来那一年,我确实像你们预想的那样,过的还算不错。”
“但是后来,我开始梦到雪白的病房,很多人围着我……那成了我永久的梦魇。”
她放慢了脚步,以近乎迟缓的速度在这条已经苍凉的小道上挪动,“后来渐渐地,我也能梦到些别的东西,也不再那么害怕黑夜。”
她将目光投向更远之外,太阳所在之处,今日算是冬日暖阳,阳光并不刺眼,却照得竹徵隐匿于心里阴暗的爬虫全部暴露于晨光之下湮灭成灰烬。
唐语蓁的目光停留在那抹依旧明亮的日光上,即便有要被灼伤的苗头,也像要浴火焚身般直至那抹光消散。
“我的记忆很零散,但是我知道,那一年做出那些事的人绝不是我。而裴风鹤喜欢的也不是我,我也不喜欢一个爱上我躯壳的人。”
竹徵直到这一刻才勉强能从刚刚的情绪抽离出来,听到那句“喜欢”,怔然抬头,唐语蓁却没有解释,而是继续说:“但是他一向是一个太过讲求责任的人,我不愿意成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正巧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这时候,你就出现了。”
唐语蓁第一次见到这位所谓的“表妹”时,对方的造型和装束都太过平常,她即便想找出什么破绽,也无从下手。
她深切地希望,这是个能够让她逃脱既定命运的人。
她在路上就听过一些边角的小道消息,况且她跟裴家的姻缘幼时就定下来了,她很清楚,裴风鹤母族一支,要么死了,要么迁回乡下,哪有这么个表妹。
只要这位姑娘跟他交往过密,就一定有机会。在曲如桢为自己出言解围时,她认定,对方一定喜欢裴风鹤,她觉得这样正好。
后来她看见了裴风鹤看对方的眼神,就更加笃定了,裴风鹤看她时都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是看着一株被冰封许久,依旧寒凉的海棠花,眼里尽是对于曾经鲜活的渴望。
而他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在望着那位曲小姐时,好像正在看一朵随风摇曳的鸢尾花,静静地观赏,甚至都不敢上前打扰向她吹去的风,裴风鹤也喜欢她,即便他或许不愿意承认。
唐语蓁知道这个人的心从来就不在自己这里,也没有想要揽过来的意思,但是层层废土之下,总埋藏着经年沉寂的种子,她向来无法将那些诉诸于口。每每望着那样的眼神,更多的其实是羡艳,残存败损的记忆让她一日一日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终究溺毙在独属于她的深海牢笼。
她想要抓住这一丝,自由的影子,于是找她单独聊了聊。
对方沉默的反应让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是一句话又让她陷入更深的怀疑和漩涡。
听见曲如桢那一句“想从家庭逃脱,我也会帮你”,她立时就敲响了自己的警钟。
她想脱离这个家族,想摆脱成为“希望”这件事,是她心底最隐秘,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她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更加三缄其口。
曲如桢知道,除非……她也经历过。
这荒谬又离奇的话在她心里扎了根,她给他们俩创造着机会,却一直在想,她知道那一年,作为真正的“唐语蓁”生存的人不是自己,那么会不会,是这样一个新出现的人呢?
再遇道士之后,她疑惑更甚。她听贴身女使扶光说过,这道士给“她”批出了“过刚易折”四个字,但是“她”很不满意。
只看裴风鹤的表情,她就判断出来了,这个道士就是之前“她”遇见过的那个,可是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反倒是旁边的曲如桢,更像是她应该有的反应。而且那句“刚直”也让她不得不多想。
如果说原先还有些怀疑这个道士是个半吊子,但在他拿出香囊的时候,唐语蓁的疑惑就消了大半,她确实长时间很难入睡,因为总是梦魇,她对于睡觉,总有种隐秘的反抗。但又因为精神不济,她还是希望能够休息一会儿,两相抵抗,难以入眠。
后来那个香囊放在枕边,她确实是睡了几个好觉,倒也算意外之喜。
真正让她确认的,是梦中残存的男人剪影。她对对方,有种天然的亲近,他总是笑着,和煦地照亮了她暗淡无光的病房。每次他来了,那些冲着她要“钱”的亲戚就会消停一阵,所以她总是盼着他来。
他每次来都是在日光正正照在她病床上时,她每一回都要勉强睁眼才能看见他仓促的轮廓,她害怕被灼伤,他的身影就成了她本就模糊的记忆里,最珍贵又最朦胧的东西。
而在殿上,国师朗声说话,大步走进来时,她好像看见那束光,那剪影与梦中的重合,却将她的心裁剪为最不敢触碰外界的圆。
她知道她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却不自觉地去靠近那抹阳光。
她看见曲如桢这个本应该跟国师毫不相关的身份,却在饭桌上频繁地往他那边瞟。
她知道曲如桢其实喜欢裴风鹤,那就只有那个最离奇的可能了……
曲如桢都有可能是那个扮演了她一年的人,国师怎么就不可能是那个男人呢?
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迷蒙之际,疯狂的幻想。
直到看见那个系在他腰间,破旧却熟悉的香囊,她好像也曾经看见过。
一桩一件都在她心里强烈地引起疑惑与争端,她只想要确定一件事,而或许只需要从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果然,她成功了。
虽然她利用了对方的愧疚,但愧疚不是应该的吗!
唐语蓁脑袋剧烈疼痛,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骤然崩断,潮水一般的记忆涌上来,她已经看不清前方。
她终于想起来,一切的开始。
一开始,是她最爱的小姑,每每会不舍她日日蹉跎在府里,带她偷跑出去的小姑。
是那个去哪都会给她带最时兴玩意的小姑,是那个总会在她功课没做好的时候,跟父亲替她求情的小姑。
是这样的小姑,问她愿不愿意出去玩,她说好之后,告诉她只要回答一些问题就好了。
一个飘忽的意识过来问她是不是什么?穿书者?她那个时候只记得小姑跟她说,只要回答“是”就能出去玩了。
于是她答:“是。”
后来就是,她到达那个全新的世界,什么她都不认识,那些陈设在她眼里就像是巫术,动辄之间就可以将世间的一切规则颠倒。
她看着那雪白雪白的“天花板”,听见那些人扒住她衣服说的她听不懂,却又好像很难听的话,身体里一寸寸的鲜血都像钝刀子般慢慢变成黑色的灰烬,再也跳动不起来。
“唐芝!你装什么傻呢?”又有一个人拉住她的病号服,将她的肩膀曝露于这冰冷刺骨的房间里。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木偶,眼角却湿润,滚烫的泪顺着光滑的肩膀流到每一寸经脉里。
“小姑,这就是你不愿意来玩的地方吗?”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