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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伪.姐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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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陪着猜叔和艾梭在山里苦修的那三个月里,但拓忽然大病了一场。
人家说,他是伤口发炎引起高烧,昏迷——昏迷了许多日子,连着浑身所有的骨节儿剧痛。后来这种剧痛成了后遗症,不间断地,毫无征兆的发作,痛起来的时候,他妈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叫人砸碎了。
他后来在妈妈、阿墨和尕尕的强迫下,去看过几次医生。西医、中医都看过。最后的结论基本一致,比较靠谱的说法是,神经性疼痛,没什么好法子。不然吃点抑制神经的药物吧。
但拓也吃,可是一是,那些药副作用很大,叫他变得脑子锈住似的,迷迷糊糊,忘东忘西的。再就是——吃上了也不见得有什么改善。还是他妈的痛。
但拓在芒市的生活平淡安宁。说不上幸福——细细捋一捋,倒也没什么缺的。
妈妈身体硬朗,尕尕健康成长,他的书店经营得不错,可以算衣食无忧。也不再像他前面小半辈子跟着猜叔那样,整日价同毒贩□□打交道,刀口舔血,九死一生。
芒市是中国的边陲小城,街头市井、建筑格调、风俗人情和缅邦几乎无差,很容易叫他这样移民过来的外国人适应。阿墨在一家小外科诊所工作,平时也会兼职带一些东南亚小孩儿学习汉语。但拓平时,当着外人,叫阿墨阿红。在没旁人的时候,才叫她阿墨。阿墨陆陆续续地交过三两个男朋友,长长短短、真真假假的关系,不论如何,但拓总是一一地给她把关。也会有点好笑地像看管女儿那样要求,必须不能在外面过夜。
那你呢,但拓。阿墨说,你还要耗到什么时候。
但拓在书店,有事没事的,总翻相册。
相册里是形形色色的傅卫军。
就像当年那小子和贾斯汀离开三边坡时答应他的——一个月一封信。不能断,做手术也要找朋友带笔,永远叫他知道他在哪里,他好不好。
一个月一封信,一个月一两张照片,也不是完全守时——有时也会两个月一封信,有时候也会一个月两封信。都是有的。
但拓翻看那些,他看过和抚摸过无数次的照片——笑着的小哑巴,不太高兴的小哑巴,穿病号服的小哑巴,吃的两腮鼓鼓,被偷拍的小哑巴,发怔的小哑巴,气鼓鼓的小哑巴,穿的厚厚的,坐在塞纳河边的小哑巴,和各种各样的外国友人僵硬合影的小哑巴。短头发的小哑巴,留碎盖头的小哑巴,他甚至留过一段齐肩的长发,显得羞赧,沉静又温柔——会叫人好动心好动心的吧。
但是所有的这些照片都不是但拓最钟爱的。
但拓最钟爱的,还是沈墨给他的那张,他们姐弟俩小时候和爸爸妈妈的合影。在那张合影里,嘟嘴的,傻乎乎,气闷闷,苦巴巴的小傅卫军。
但拓是这时候,重新想起阿墨那个,生个孩子的提议——觉得,也好像,不是一定不行。
外甥像舅的嘛。
很像么?但拓想。很像是多像呢?
他于是总是去观察,生活中,他能见到的那些舅甥。
有一两对,确乎是,不拘形与神,都称得上酷似了。
阿墨说——这可是有科学原理的——阿墨说,染色体啊,XYZ啊什么的。
但拓一句也听不懂。
但拓想到,阿星和沈建东。
到底多像且不论。外甥和舅舅真的好亲。
他小时候脸蛋儿还蛮胖乎噻。但拓总说——有点儿埋怨的意思。简直好像在说,怎么你们把我媳妇越养越瘦啊,中国人都咋子养娃娃噶。
沈墨看着相册里那些,远渡重洋寄过来的照片,一张一张比较——
你看你看,他做完手术,是不是,脸上就慢慢有肉了。脸色也好多了呢。
但拓细细地比,确实是这样。
他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安慰。
最后面的几张照片,但拓也会翻看——虽然翻看的时候,心里面不很舒畅。
后面的傅卫军,开始亲密地拥着一个固定的白人女孩儿,金发碧眼,活泼动人。
她的名字叫KIM,我们很好,我们一起看电影。傅卫军在信里面写。
KIM。但拓知道,和《剪刀手爱德华》里的女主角同名。
傅卫军喜欢的歌手,但拓会在后来的年头中,听烂。
傅卫军喜欢的电影,但拓也简直要把它们看烂。
阿墨叹息说,他还是喜欢女孩子——这种事情天生的。
她想起弟弟在桦林录像厅第一次见到殷红时,羞赧退缩的样子,便觉得,心里一紧一紧。
阿墨说,但拓,你只能成为他哥哥,姐夫,朋友,亲人,没办法再多了。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你何必荒废自己宝贵的人生呢?
但拓说,自嘲地笑着:我莫得强求啥子嘛——现在不是蛮好噶?
怎么好了。怎么好了。你骗谁呢。
沈默摁住但拓的两肩,抓乱他的头发——外面是黑的,里面总是白的,一茬一茬。
你才四十岁啊。但拓,你才四十岁啊。
但拓啊,找个女朋友吧——男朋友也行。我也不知道你的取向到底是什么。
阿墨有点儿调笑地说——咱们各玩各的?
但拓的取向,大概很复杂。
但拓的取向,大概是酷酷拽拽,又可怜巴巴,总对你冷冰冰,又总对你眼泪唧唧的,小哑巴。
傅卫军其实挺坏的。
他既不能和那个男人在一块儿,
又不放他走——非要用一个“姐夫”,一个亲人的角色锁住他。
但拓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有的事情是天生的。我不强求。
强求的话,大约很无耻——大约也会把他吓跑。
不能成为爱人,那就成为家人吧。
于是那个夫妇的身份,只能是伪造的。
但拓大约可以和这世界上任何的,男的,女的。发生那种,聊以纾解本能的,露水情缘。
就是不可能和阿墨。
阿墨也是这样。
简直有一种乱仑感——太可怕了。
阿墨尤其憎恨那种乱仑感。
但拓没有别的要求。
不能回来看看么?
不能见一面么?
他妈的,五年了啊。
有时候阿墨为弟弟解释——他是跑出去的,在中国,背着人命案子——是没活路的。我们通信,都是要小心翼翼的。
但拓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没想过让傅卫军冒险。
可是他所有的信,都那么可憎的简洁和克制,那样漠然、刻板的,几行字的表达。仅仅是机械地,按时汇报平安,汇报近况罢了。
他从没在信里提到或问到过,但拓。
但拓耿耿于怀的,大约是这个吧。
好像他把他骗来了,又不睬他了。
但拓在很多午夜,空旷巨大的双人床上,痛苦地仇恨地翻覆无眠。
从傅卫军到达班,到离开达班,和贾斯汀他们那群志愿者一起飞离三边坡。
满打满算,但拓与傅卫军见面和相处的日子,不过两月有余,七十几天。
他实在实在,很难,很难,从这七十几天(大部分日子里,他们的关系还是扭拧的,看上去彼此厌憎的)短暂的时光里,寻找一点点,他爱他——他在乎他——的证据,甚至蛛丝马迹。
他们最大程度的亲密,不过是拥抱(两次),牵手(两次)。
对了,如果还有。
就是那可恶的小哑巴在他掌心用手指写过两个汉字。
那可恶的混蛋,还是用那样,温凉,细长的手指,围绕着他那处贯穿肩胛的枪伤,神色威胁地画圈圈。
好像他要是不答应做姐夫。
他就要狠狠,狠狠地戳他的伤。
但拓反复咀嚼那些温柔如棉絮,新鲜如血肉的,使他曾幸福到战栗,如今也使他痛苦到窒息的,
记忆。
他每天晚上,在床上,潦倒地横卧——模样都像一个酒鬼。
不枕枕头,被子也滑在地上。
可是每个清晨醒来时,他总是端端正正地躺在枕头上,被子好好地,把他密不透风地裹住。
当然是阿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