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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巨舰攻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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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抵山下之后,青杭和稽广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城角处。
夕阳已沉下西边的江面,天边只余赪霞缙云般的夕彩,和地面上的火光冲天相得益彰。
城里俨然乱成一锅粥。
天钧道的船舰沿着江边排排站,以肉眼判断,少说也有三四百艘。
舰高并非他们在平云寺上推估的十丈,而是二十丈。
有如江上突起的高大巨石怪,一路气势高涨的绵延到天边。
自舰上射出的无数支火箭,虽然十支有七支都落入江水之中打水漂,可成功落到内郭的余下三成,也足以让城民吃苦头吃到哇哇叫。
原来,天钧道除了将攻击主力放在石头城,还拉了不少船舰来龙藏浦和江水交界处的原因是,整个东观城虽有外郭和内禁两道厚实的城墙守卫著,可流淌于城内的龙藏浦是唯一的破口之处。
龙藏浦连接着江水,江水可是浩瀚广阔的很,无论是想上游荆州浩荡顺流东下万舰,还是想从下游扬州不怕累死的逆流千舰,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船舰一到龙藏浦这,就真的出大问题了。
因为,和江水这条巨龙比起来,龙藏浦不过是一条小泥鳅,小泥鳅没有江水这么气派,能海纳整个舰队哪。
可它又是东观城的破口,不攻不行。
这时候就得说说开大船打仗的坏处了。
虽然千艘船舰排排站实在是妥妥的威风凛凛,画面十足十的震撼,令观者怀疑人生哀叹末日已然降临不如干脆跳江了此残生。
还有还有,龟缩在里头射箭还能给信徒们带来无限美好的安全感。
可是真不得不说,巨舰的机动性极差,既不能像步兵兵阵一样变化万千───在大战场上既能横排千人,在战场规模小时亦能缩小阵面变成纵排数人。
也不能像所向披靡的骑兵兵阵一样穿梭自如,老爷高兴想冲去哪便冲去哪。
于是,这三四百艘楼船,便硬生生的被卡在这。
有如三天待在茅厕里拉不出屎的妇人一般,进退不得。
信徒们躲在里头,既不想下船被弓弩捅成蜂窝,又不甘心返回,只得一直猛朝龙藏浦这头射射火箭秀秀威风。
二人到了这里才发现,在平云塔上的猜测错得离谱,错的一蹋糊涂。
青杭往岸边一探,惊喜道:"原来,天钧道的巨舰并非过于宽大才进不来龙藏浦,而是因为,交口处设置了一排又一排的木障,使楼船无法前进。"
稽广也看了一眼木障,奇道:"今早出发到伯府别业前,天钧道尚未来此,朝廷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做好准备,这木障少说有上万根,根根以刀削成尖状,斜插在江泥中,这么一个大工程,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蹦出来?"
他又朝着岸上瞄了几眼。
"还有,那一队骑着战马来回逡巡的虎豹军又是怎么回事?据我所知,他们一个月前便跟着殷叔夜去海盐县了。难道,是殷叔夜领着他们回来这阻止天钧道的进攻吗?"
听到殷叔夜三个字,青杭心中顿时悲喜交集。
这上百名虎豹军骑兵们身材魁晤,身穿虎形盔甲,脸上涂著有如燕浑千古密林中巫师的虎兽妆。举著长长的马槊,银枪闪亮,高坐在战马上时,人人彷若自天上降临的白虎神兽一般威凛可怖。
他们一边在岸边来回疾驰,一边用马槊朝空刺击,做出击杀的动作。
此举威摄力量颇大,巨舰们居然离岸边离得远远的,丝毫不敢靠岸。
除此之外,还有五六百名身着甲冑的士兵扛着一根又一根的木桩,就地盖起木栅来,他们一边打桩,还得一边举起盾牌以防火箭攻击,真是辛劳的很。
这岸边盖木栅,八成是要阻止被落网之船偷偷摸摸爬上了岸,也意在阻止火箭射入民居导致火灾不断。
看来,城里这锅粥滚烫是滚烫了些,但并不怎么乱。
天钧道万万不会料想到,他们攻打东观城,引发了一个意外的结果,那便是二十万城民的大团结。
龙藏浦两岸站着许多官员,无论是小吏还是高官,都急急忙忙的挽起袖子打水灭火。
更有沿街的商贩和百姓,也都抢著拿着木桶子和竹勺子到江边扛水。十几个大世家领着各自的子弟和私家兵,亦投入戍卫京城的行列。
她眼角瞥见几个见过但不熟的人。
爱书如命的伏嘉和伏偃八成是怕家中藏书给烧个精光,从此再无资本和他家抗衡,很是卖力地朝火光泼水。
第一大书法家王迈和第二大书法家王翼,手不只能能挑笔还能挑木桶子。名士乐衍今日不喝酒也不谈玄,他只关心火能不能快点灭了。
曾经在石府结结巴巴的为她说过话的左脇也来了。
连平日傲娇的很的谢家么子谢运,也橹起袖子手脚不灵活的打火。
一时之间,不分贫富,不分世庶,不分寒门高门,管你是朱张顾陆,还是王谢殷稽,大伙只有一个共同目标,那便是守住江口。
想来这里是京城最后的防线,如若这里也被攻陷,再往后便是整个帝国的中流砥柱───世家云集的乌衣巷。
如果连乌衣巷的世族们也被摧毁,那么,世上便再无上阳国。
世族们之间虽然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脑仁便疼,可是在战祸之中,他们并非自私自利只顾自己利益。
他们不仅在每次战事发生时都能从容不迫地稳住脚跟,在一方乡里撘寨建堡,收编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还建立私家部曲拱卫家园。
当初北方大乱乱了好几年,世族们好歹苟延残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慢慢迁徙到江左,有时还有那么一点时间犹豫一下要不要搬家。
可现如今呢?天钧道信徒大军当前,别说几年,别说犹豫,他们连有没有半天收拾细软的时间都不知道。
若真是如此,与其两手空空丧家犬般似的逃走,再去一个穷山恶水之处重新开始,不如同心协力在这一同搏个生死。
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要为这座城出什么力之时,青杭忽被一个不长眼的士兵撞倒在地。
她以双手用力撑地,结果这导致一边的肩膀痛软无力,此外,她的膝盖骨还狠狠撞在石板上,瞬间疼的站不起身。
更倒楣的是,有一艘天钧道巨舰不知怎么地忽然想找死,朝江面上的木障直直冲过来,接连撞断好几排木障,离岸边前所未有的近。
几百名步兵持着盾牌,火速前来阻击,可火箭快过人脚,步兵们根本来不及挡住箭瀑。
上千只利箭纷纷自舰上射出,且支支都似乎长了两只眼似的朝着街上的人奔来,青杭便是其中之一。
正当她呆愣地望着利箭即将射穿自己之时,一道精铁盾牌忽然飞过来将箭簇打翻,箭身歪了几寸没有射中她,而是射入一旁的草丛之中,瞬间又炸起无数如唾沫般的碎火。
有个人影如流星般跨步飞驰而来,伸出健硕有力的臂膀将她自地上抱起,如神人御风般飞快离开现场。
他将她的身子紧搂住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下颔抵着她的头顶,于是她无法仰头看看救命恩人是谁。
但是她很肯定绝对不是稽广。
因为她瞥见他正站在街上的另一头懊悔的跺脚,郁郁的眼神像是在说:我又晚了一步救你。
这双强壮的手臂搂抱着她的时候,像是很害怕失去她的样子,手箍得特别用力,几乎要将她胸腔中的空气都挤出。
他似是自远处狂奔而来,宽大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短接急促。
忽然,一阵好闻的熟悉草药味自他坚实的身躯传来。
这个独特的味道,她从来都只在殷叔夜身上闻到过。
她心头一动,想推开他的手臂看看究竟是不是她挂念的那个人。
可是一出力便手痛的几要抽筋,于是便作罢,乖乖地待在他温暖的怀中聆听着他亘古永恒的心跳声。
走了一会路,他总算是愿意放她下来了,他才一松手,青杭便不安分地仰起头。
这一看不得了,此人确实是殷叔夜,可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青杭傻呼呼地问道:"子季,你怎么变这么瘦,还晒黑了?"
嘴边还有不少胡渣,眼里也有几许血丝。
从前那个如濯濯白月映照松下石的贵公子上哪去了?
这个饱经风霜版的殷叔夜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他脸上有股疲惫至极后而生的出的麻木感,双目因脸颊瘦削而变得更为清邃烁亮。
尽管如此,他身上成束的肌肉线条因为长久作战而更明显喷张,一身玄黑军装紧紧裹住宽肩窄腰,还有劲瘦结实的长腿。
当他低头专注凝望着她时,依旧俊美的令她难以呼吸。
殷叔夜轻笑了一下,将她安放在一处石墩上,美丽的双目中满是不舍,好似已经有十年没见到她般地端详她一会。
"你先坐在这,我去去就来。"
而后他起身行至刚出事的岸边,面上的笑漪转瞬消逝,有如回散至最远处的水纹一般,换上一副岿然厉色,和一名副将交办事项。
副将听令命一小队虎豹军列阵排成了一堵势不可挡的人墙,连同巨长的马槊组织成无可推进的阵列。
前头已有上百名步兵持盾疾步踏入水中重新推入新设的木障,以免楼船不要命的继续冲向民居。
后头另有一排弓弩手,将点了火的弩箭抛高射向船舰。
兵贵神速,在殷叔夜迅速处置之下,箭到之处皆著了火,熊熊火焰喷上三十丈高,烧的整片天空灿亮无比。
信徒自舰上慌乱跃下,下场都非常悽惨。
不是被尖锐的木障刺的肚破肠流,便是被东观城弓箭手射出的弓弩射中,一点一点慢慢呛死在水中。一时之间,江面上漂满了浮尸,场面甚是悽绝血腥。
此时草木皆兵,每名士兵都绷紧神经,盯紧任何一处敌军可能上岸的角地。
天钧道的队伍是由一群没练过武没受过军事训练的信徒组,这种草莽军队要不特别废,要不便是特别疯狂,越挫越疯,凭著一股死士之意肆意拼撞,自以为有神明附体。
反正死后有仙堂这么大的一个奖赏,反正活着比死还难,索性都不把身死放在眼里。
反观东观城的士兵们,每个人的一家老小以及全副身家都在这个城中。
───这座城禁不起被血洗。
一有人从水边草丛窜出,虎豹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厉速以马槊刺穿敌军。
一时之间,岸边不时发出凄绝痛叫声,紧跟着呜咽叫声的是骨沫肉碎喷溅,骨节分散,肠破肚流,骨头四散,身与首亦是异处。
青杭忍着欲呕出的恶心感,朝江面望去。
只见水上一片狼藉,尸块、人首、看不出是手还是脚的肢体,漂浮在成千上万朵的娇红莲花之中。
她终于想起,龙藏浦和江水交连之处,是一大片连绵数里的水泊莲塘。
此时是盛暑,水泊之上开满盈盈水红的美丽莲花,每至午后待日头没这么螫人之时,游人或是城民会漫步沿岸赏莲,吟诗咏花,好不风雅。
到了夜里,尤其是风清月朗、皓月千里之时,无数粉莲随风飘暗香,这里更是一派风月无边,孤月之下有万朵莲花绽放,堪为奇景。
而此时,莲瓣上却涂染上惊心的斑斑血迹,青绿莲叶成了裹尸布。
青杭曾见过佛家图卷,据说佛陀座下层层莲花是钵盂,天钧道信徒们葬身在莲钵之下,一样能登上仙堂吗?
今夜殷叔夜上身裹着一袭坚不可摧的精铁鱼鳞筒甲冑,下身是便于行动的绛红裤折青兕软铠,头戴龙虎纹嵌金织银兜盔。盔上有如火龙般的赤红缨饰,在风中翻飞飘滚。
在一片燎城火光辉耀映照之下,他的背影挺拔坚毅,是张牙舞爪火魔之中一抹孤倨的黑,无论火焰多么巨大,都吞噬不了他。
眼前是扑天盖地的连天烽火,脚下是死尸与荷花交缠的无边苦厄泥犁耶地狱,火遍之处俱化成槁灰,一切皆归死寂。
青杭心想,饶是殷叔夜身经百战,恐怕也没亲身经历过如此时这般像佛说的三十三重天中,生命与死亡,奇花与恶尸,光明与黑暗并立的悲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