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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新府邸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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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稽广面如罩霜,适才喝酒的酒兴已经一扫而空,他将角杯重重放下,往青杭那边走去。一时之间,中堂上所有人再怎么迟钝也都嗅到相国大人和稽广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了,于是便都保持缄默,免得让情况变得更糟。
稽奚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向扶应文致歉:"小儿无礼,还请县侯见谅。"
除了稽广的好友皇甫兴,还有听过他过往之事的青杭等人,其余人皆是面露惊异之样,心里暗骂,这个相国之子隐瞒身分不说,还天天跑来这里喝酒,搞的自家阿父都来这里寻儿子!
更重要的是这儿子一点都不想回家的样子,这该如何是好?
扶应文扫了稽广一眼,客气道:"相国说哪的话,子隐乃京城风流名士,才华高蹈,行事作风别具一格,不拘寻常礼俗,和犬儿甚是合契,他在这里我甚是高兴。"
这话扶应文说的真心不骗,不过稽奚大概听多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道:"我与子隐有话要谈,能否请县侯辟一室方便我和他说话?」
稽广直截了当洗了他阿父的面:"相国大人,我和你没有什么话好私下说。要谈什么在此处谈,我这个人和你不一样,虽称不上光明磊落,但也不怕别人知道丑事,不像你,躲躲藏藏,阴私晦暗,把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真是恶心透顶!"
众人皆倒抽一口气,以一个儿子的身分说出这种话,真可算是大逆不道!
虽然上扬国上层社会不兴尊师重道这一套,离经叛道可能还更令人激赏,但这样不给情面的唾沫着实很打脸,若放在号称仁孝治国的前朝,可能早已经被拖出去鞭刑一百了。
稽奚倒是一点都不生气,甚至近乎哀求道:"吾儿已五年未归家,阿父和阿母都很思念你,你今日就随我回去吧!"
稽奚的来意很简单,扶应文的藏书千卷不是他的目标,丢了五年的儿子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相国大人,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不回稽府。那并不是我的家。再则,你允诺我的事并没有做到,有什么脸要我回去?"
稽奚着急问道:"为父答应你的事情哪件没做到了?照顾他,接济他的家人,财帛马车年年都送去,还举荐他入朝为官,哪一样没照你的意思了?"
"他",便是那个和稽广互相倾慕的男子吗?
原来,稽广有断袖之癖的传闻是真的,人家父子俩人都亲口认证了。
众人皆起了同情之心,稽广看似落拓不羁,但在感情上称的上是情深义重,私奔不成,和家里人断绝关系,还持续不断的照顾人家的生活。
不过既然如此情深,当初两人好好在一起不就得了?前朝皇帝断袖者多,史家都不讳言的一字一句写在史书上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上阳国里阴阳不分爱着女装的男子也所在多有,美貌比之女人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看相国这般庄重正派的模样,肯定是不能接受寄与厚望的长子有此癖好了。也难怪稽广不敢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
稽广嗤之以鼻:"既你说你对他照顾有加,那为何他这两三年病的如此之重,难道不是因为你常常去威胁骚扰的缘故吗?"
稽奚坚决否认:"他病重是因为忧思郁结,与为父无关哪。"
"哼,若不是你,他哪能忧思郁结?"
"唉,吾儿就和为父一起回去吧,回去我们父子再促膝长谈,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呢?"
众人皆心想,你们决裂都五年了,绝对不是隔夜仇三个字说的这么简单!
稽广的利舌如剑:"谁跟你父子了?少在这里装慈父。"
这稽广果真深恨他阿父,连父子之亲都不认了!
周络陵相当理解这种纠结,被亲人的期待压的喘不过去。
曾经有无数次她都想和她阿母断绝关系,但直到青杭出现,她才有勇气这么做。
她在一旁旁观了一会,决定要效仿青杭仗义来帮他一把。
谁知正要开口时,稽奚竟然果断放弃纠缠,只叹了一口气道"儿子长大了有主见了,为父的就暂不勉强,稽家的门永远为你打开,想回来时一定要回来"云云,便和扶应文郑重告辞。
待相国前脚一走,稽广也气的欲离开县侯府。
扶应文诡异的看了一眼已年过十七,却从未对任何女子表达过情意的长子,语重心长道:"子秀吾儿,如若你以后有龙阳之癖,别隐瞒,别害怕,阿父能接受的,你就…..就放心去吧。"
扶子秀顿时脸歪嘴斜,傻笑两声表示我知道了。
周络陵看着稽子隐的背影,喃喃道:"相国大人果真是相国大人,见情势不对便果决离去,和我那胡搅蛮缠的阿母完全不同。"
不过,青杭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相国大人好不容易找到五年未见的儿子,怎么可能几句话就被打发走了?
于是,便想追上稽子隐再问个明白一点,却不意在宅门前碰上小虎,惊奇问道:"小虎大人今日怎么来此?我和子季的三日之约尚未到呢。"
小虎拎着两大瓮不知装了什么的巨大陶罐,咧开嘴笑道:"是这样的,我不是来接宁娘子入宫,是将军说酿酒得用鸡笼山上的泉水才好喝呢,若是用府里井中的水酿,酒味会略显苦涩,于是便特命我等去取山泉水来给宁娘子酿酒用。"
稽广本就心情败坏,此时听了小虎的话后口气更差,仿佛那两大瓮是酸溜溜的醋,而不是什么甘甜泉水。
讥讽道:"哼,殷叔夜真是个闲人,正事不干,一天到晚拯救小娘子也就罢了,还三不五时送这个送那个,真是有闲情逸致哪。"
青杭整个人僵住:"你这话说的太过分了,谁说殷叔夜没在干正事?"
"那你倒是说说,他都干什么去了?"
"他…他…他是无难营右督统,自然是要忙着京城的守备不是吗…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呢,要不你自己来干干?"
她着急想为殷叔夜辩解些什么,可竟说不出具体事由,只能胡诌一通。其实她从来就不知道殷叔夜在忙什么,倒是他对她的行踪了若指掌,可她对他却一无所知。
稽广冷冷道:"无难营还有个左督统,平时若无敌来犯,一个左督统守城便绰绰有余!殷叔夜平日甚少在京中,莫不是他这个右督统也是个挂名好听的清官?"
稽广这话说的小虎跳脚。
平日忠厚不爱与人抬杠的他,此时抬起下巴相当不服气道:"稽公子有所不知,咱将军经常不在京中,是因为陛下时常派他到各处。甭说前几年,光是今年就不知打了几场仗。年初燕人来犯,咱将军先是到北边的江淮平原阻击燕人,那时冬雨下个不停,两边的人马陷在湿烂泥沼之中,动都动不了,贴身肉搏苦战四十日,才总算杀光上万贼人。回京之后,又收到陛下的命令,去乌城县察看当地情势,因此在那时才正好救了宁娘子。在离开乌城县之后,咱将军又拐到隔壁豫州助郗一剑平了州内的叛乱,再马不停蹄的回到京口练兵。然后二十几日前,他去扬州和交州边境,击退差点上岸的天钧道海师,贼人在海上的海船开的飞快,将军在陆地上行马那得多快速度才追的上?回来不久后的这几天,又片刻没有休息就去京口练兵。将军为国为民赴汤蹈火,为了战事南来北往日夜兼程不辞辛劳,整个上阳国有哪个世家青年子弟像我们将军这样兢兢业业,夙夜匪懈的?若您说得出任何一个名号,我小虎的头愿砍下来给稽公子做凳子使!!"
青杭惊叹:小虎简直就是将殷叔夜的事蹟背成一张表。
稽广听完沉默了一会,才恭敬道:"小虎大人,适才是我一时冲动出言不逊,还请原谅我的失言。我虽不愿做官,痛恨伪君子,却不会看不起把官做的正直亮堂的人,相反的,我相当敬服愿入庙堂真心为百姓谋福之士。世家子弟并非没有其他像殷将军如此有抱负的人,而是既有军事才能又有抱负的人少之又少。征西将军苟冰和征北将军褚尉都曾经浩浩荡荡率军北伐,可奈何能力有限都铩羽而归,像殷将军这样战绩丰盛者,确实是少之又少,令稽某相当佩服。"
小虎勉强接受稽广的道歉:"哼!稽公子真性情,敢于当面质疑,总算还是好过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读书人!"
青杭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子季如此卖命,居然还有人不相信他?"
小虎的铜铃大眼都快泛泪了:"那些人在京中喝酒玩乐,过著太平日子,哪里知道战场是什么呢?还以为战场是拿给将军升官用的,说他是想凭借军功把持朝政,壮大自身家族。如果没有将军领着我等拼杀,出生入死,他们如何好端端的坐在都城之中对将军指指点点?"
他难得发这么多牢骚,想起自家将军曾告诫不可对外说这些话,但实在是气不过,抒发了一阵便住口不敢再说,免得将军知道了要狠狠罚他三十仗!
稽广不再说什么。
自古功高便会震主,就算没震了主,也会震了一旁的小人。
这是殷叔夜的宿命,他这么绝顶聪明,自己知道怎么去面对和选择,没他这个自我放逐之人什么事。于是再说了几句"望将军保重自身上阳国百姓还需要他守护"云云祝愿之语,便告辞了。
青杭有些失魂落魄的领着小虎把几瓮泉水放到仓库之中,待小虎离开之后细算时间和路程。
原来,当殷叔夜不在京城时,都是去往各处战场领兵。
陷在沼泽之中肉搏击杀……难怪他初到望湖村时,浑身冷肃之气。
和一群凶残燕人作战数十日,若是他兵败,接下来燕人便能长驱直入东观城了。那时的他,心中有没有半丝恐惧之意?
当他们离开望湖村后,一路上吃吃喝喝看湖光山色,高高兴兴地享受殷叔夜为他们安排的舒适路程时,他竟然奔去了千里之外的豫州和郗一剑一起作战。
郗一剑后来能灭了荆州王遵的起事之师,恐怕殷叔夜也是有功的吧?可当他提起这事情时,只对她轻描淡写说有个好消息,却半点不提他去豫州作战之事。
而当他们享受殷叔夜为他们打点好的周立府中生活时,他居然又去了更遥远的南方瘴疠林地击退海盗。
天钧道她曾听人说起过,是一狗票笃信人死后上天堂的疯狂道教信徒,因为信了教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加上不惧死亡,作战时特别疯残,几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殷叔夜和他们对峙时,该是多么不容易?
可他们见面数次,从来不见他露出疲色,一丝丝都没有!
是她太粗心看不出来,还是他隐忍功夫太高强?
现在她才明了,每次见面前,殷叔夜都恰恰刚结束一场鏖战。
明明他才是那个劳心劳苦之人,可每每都是他来安慰她,保护她。
他们初次在乌城县相遇时,她还不肯相信他真的是来救他们的,几番质疑确认后才相信他的来意。
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的很。
她的心口忽然隐隐发疼,而她也不知道是为何。
身为将军者,不都如此吗?抛头颅洒热血,战场在哪里,便去哪里。
可她从来也没为周立感到难过,也从未心疼过小虎和方戟---他们全都是从军之人。那她为何要心疼殷子季?
青杭抽出腰间那把白引雁亲手打给她的短匕,失神地瞧着匕上那四个字: 芷草行舟。
引雁曾说她的名字很美丽,是在一片青草之中航行的小船,而他是一只引颈高飞的秋雁,在天空中翱翔时,不时在俯首凝着她这艘小船。
引雁,你可如你所说,会时常在天上看着我吗?
上天对她很优容,也很残忍。
祂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人送到她身边,然后又很残酷的把他们带走。阿父,阿母,祖母,引雁…
她无法再承受一次了,一个都不行。
谶讳说了,她阿母怀她时,梦见一个可怕狰狞的黑影飞到腹中,就是老天爷在告诉她阿母,腹中孩儿是个凶兆,她是个命中带煞的不祥之人。
她想,她的阿母应该很后悔生下了她吧。
青杭心想,殷叔夜是个好将军,她不能害死他。离她越近,被她克死的机会就越高,为了他好,以后还是和他保持点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