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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新府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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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殷叔夜十二岁前,过的是逍遥自在么子的日子。
功名和官职已经被上面几个兄长扛了去,阿父阿母对他无所求,家中事务更是不需要他担忧。么子的最大任务便是顺着天生禀性长大,承欢膝下便可。
他的叔父殷东山也一样是么子,虽窝居自家中,最大的任务便是教导殷家青年子弟读书和政事。
但他才名远播,朝廷几次任官他都推辞不前,且每次推辞,下次的官衔便更显赫,可他依旧坚持不任官就是不任官。
和殷叔夜一样,他上头已经有好几个兄长在朝为官,殷家的功名无需他这个么子来担。
经常有人讥笑殷东山是欲擒故纵,故意推辞,实则是想要上头自己开口给他更高的官位,但他深知叔父的脾性。
做得好的事,不代表他爱做,不代表他乐意做。
叔父有处理政事的高明才能和手腕,但他实际上并不爱做。
有时候,老天爷真是错给了才赋。
世族大家要做的事情多了去!在朝为官只是其中的表象,真正的实力和根基其实是在庄园之中。
于是殷东山便时常带着殷叔夜,到隔壁山阳县视察自家庄园,顺道拜访他的一狗票名士好友。
他自打五岁起便爱跟着殷东山游山玩水,品茗饮酒,反正待在洛都也没事干,无论是诸侯争斗或是边境的军事都没他的份。
叔父的好友是几个厌恶朝政的士人,一同辞官之后,在山阳县某个种满竹林的村子中生活。
他们在上阳国名气赫赫,顶顶风流,都曾经有过或高或低的官位,可却因为都厌烦诸侯间的恶斗,而隐居于此过著悠闲自足的日子。
每每和叔父到这住上十天半个月,便是他最惬意快活的时候。原因无他,因为他们是一群奇人。
宗炀从前是太学博士,曾有太学学生五百,他姿容俊秀,身长八尺,隐居在山阳县时,以打铁为生,村子中的农户经常拎着自家种的粟米或是自己酿的酒,和他换农事铁具。
曾经的一介大儒,打起铁来虎虎生风。若无其事地袒著上臂,即使是挥汗如雨,举止看起来依旧是潇洒飘然。
嗜酒如命的郁咸,顿顿餐时皆要喝酒,喝的醉时,便来抚琴高歌,他的琴曲冠绝上阳国。其中的落云散更是惊世动人,琴谱洛阳纸贵,一谱难求。
刑颖和阮良夫两个喜爱谈玄,喜爱谈天论地,可以从盘古开天讲到隔壁的阿春出嫁了没。在一旁聆听他们两个斗嘴,可以多扒三碗饭。
还有擅写书法的汲松,很会酿酒的郁夫人,满脑袋想着长生不老炼丹药的井循。
擅写诗文讽刺诸侯的王牧,还有擅写诗文讽刺夫君王牧的王夫人。
当时他年纪太小,眼里只看到这群人在原野潇洒漫游,幕天席地,在田间挥琴吟唱。没有意识到这底下波涛汹涌的愤世嫉俗,也没有感受到世道对这群人的权势压迫。
最后一次和殷东山拜访他们,是他十二岁的时候。离去两个月后,叔父的好友们因为不愿支持任何一位诸侯王,一个接着一个被杀头。
一年后,洛都被破,他们如若当初侥幸没死在诸侯刀下,极有可能也会被石云射杀惨死在洛都之中。
山阳县的竹林依旧翠绿,可故人已血溅故土。而如今,连故土都不在了。
某种程度而言,虽然年纪相差甚多,但在他殷叔夜的心里,视他们为忘年之交,他们是他日后想成为的那类人---乱世之中,不为所动,不随波逐流,守着一亩地,守着娇妻弱子,过著隐世自足的日子。
可是当洛都被破后,他连这一点隐居的念想都荡然无存。眼前有父母兄长杀仇之恨,他哪有什么资格做个隐士?
死生契阔,有很多故交至亲,一转眼便是永别。那些年他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多到他不敢去数。况且自打从军之后,他察觉自己有过人的军事才华,谋略军法一点就通,凭著满腔的愤怒,和一股血海深仇,在战场上杀敌无数。
叔父也从一名闲散士人,变成不得不扛起殷氏家族命运的族中中坚份子,以及一个皇上倚重的权臣。
光阴荏苒,十载前的旧事,如今不经意忆起,恍然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久的连他都快忘了。
于是,当他站在宅子门前,凝望青杭这一群人时,心里的震动无法言喻。
中堂之上,扶应文手持一只狸毛笔,聚精会神地誊写典籍,扶子规也一边把记在脑中的经文抄写在竹简之上。
一旁的桂桑华拨弄著案几上的的桐梓绿藤琴,琴音悠扬,每个音律似是能穿透到竹林深处,然后在竹叶沙沙声之中消逝。
在另一头,常夙沙挥汗袒著上身打铁,他的臂力强健,铁敲的铿锵金响。禹玠和禹融融则是在围着竹林之下的药草圃研究讨论。而
三个女孩---宁青杭、周络陵和禹琳琳正在热热烈烈地批判一条留仙裙,一个说颜色太艳,一个说折子打太多,还有一个嚷嚷着浪费太多布料。
留仙裙内里的葛布是青白色,外罩颜色姝丽的罗纱布,穿在禹琳琳的身上时,其他人都称赞她今日看起来相当明朗动人。
可是殷叔夜眼里只望见宁青杭。
此时此刻此地,她不再是安静的北冥小鱼。
和至亲之人在一块时,她会幻化成一只遨游天际,绝云气,负青天的鹏鸟。她脸上的笑容灵妩,明眸善睐,一颦一笑之间散发出妍丽生动的生命力,皆是发自内心不加掩饰的真性情。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沉迷于贪看一名女子的笑颜。
当她回眸一笑,眼波流转之时,世上万物皆在一瞬之间消逝,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碧波竹海中的她,和他。
殷叔夜矗立在宅门之后旁,久久无法动弹。这幅美好宁静的画有如山阳县的故旧之家。他甚至不敢出声,生怕一发声,这幅画会立即被老天爷收走,化成一场残梦。
总算是有人眼尖看到了殷叔夜。
颜隋月手里捧著一大盘香喷喷的嫩笋炙鹿肉,正从后头的灶房走出来。
她笑着朝着他高喊:"唉呀,殷大人,你是何时来的?我刚炖了一大把竹笋,正好配着酒吃,赶紧来吧!"
众人皆吃惊的往宅门处一看,果真是殷叔夜。
青杭向他挥挥手:"欸,殷叔夜,你来的正好,青梅酒今天开瓮了,你也来喝小酌一杯!"
桂桑华拨著琴弦的手指下手力道转轻,琴音音量小了些,但依旧听的到余音缭绕,笑道:"叔夜闲侄,酒可先别喝,叔夜先来我听听这一曲谱的如何,若喝醉了可就听不出是好是坏喽。"
扶子秀则是拿起一大坨竹简,在半空中晃了晃,一脸苦笑:"阿母,叔夜兄长是来查看我们抄书抄得如何了,他得先来看看我写的这些简牍,再去听曲喝酒。唉,我可是抄到脑袋都朦了,这宅子里竹子这么多,分明就是个阴谋,来坑我的。"
这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连殷叔夜都忍俊不住。
"才这样就累啦?这里的竹子可够你抄上十辈子都用不完,赶紧抄,认真抄!"扶应文白了儿子一眼。
周络陵眼见殷叔夜纹丝不动,也征楞著不开口说话,忽然意识到他们似乎是过于随意了。她赶紧提醒:"各位,殷将军是朝廷一品官,身分于我们有别,怎么著也得起身行礼哪,别坐着了。"
众人恍然黄粱梦醒,起身起的飞快,火速整理仪容,整整歪掉的衣带,拍拍皱了的裙?,拨拨凌乱的头发。
刚干完手上的活,他们看上去肯定非常不像话。
扶应文撂下狸毛笔,桂桑华把古琴搁在一边,扶子秀放下竹简,青杭把喝了一口的酒盏置于案几上。连打铁打到一半的常夙沙也扯下臂袖,放下铁具,走过来一同向殷叔夜作揖行礼。
周络陵道:"殷将军,县侯府的门僮被我派去捣练了,因此才无人通传,有失远迎,请见谅。"
见众人忽然变得如此有礼而生疏,殷叔夜顿觉胸口滞闷难受,有股无以名状的失落。
适才他们很恰好的忘了身分地位上的悬殊,亲切热络地口口声声喊著"殷叔夜,叔夜兄长,叔夜闲侄",而不是"殷大人,殷将军",他心中非常欢喜,仿佛回到山阳县中的旧时光。
从前在洛都时,从来没有人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他殷将军。
"叫我子季便可。"
"啊?"众人一呆。
"子季是我的字,因我是家中么子,所以以季为字。"殷叔夜解释,深邃的双目中有一丝清冷迷离。
"洛都被破之后,因为故旧大半离世,我便不再用这个字了。今日有幸一窥各位平日闲暇生活,仿佛回到以前在北方的日子,子季感触良深。各位无需一口一口殷将军,唤我子季便可。"
扶子秀一本正经的恭维:"这字真好听。"
青杭心里忍不住想,他的意思是他们令他回想起故人了?
这故人,也包含他那个无缘的未婚妻吗?
桂桑华瞅著殷叔夜略显阴郁的神色,问道:"子季今日来,应是有什么大事要来宣知于我们?"
殷叔夜一哂,刚才沉迷于回忆之中,差点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他微微笑道:"今日是要来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大将军王遵十几日前病死于荆州,本来他命手下密不发丧,打算掀起一场政变,等到事成之后再下葬。"
"什么?!"全部的人都失色惊呼,心想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各位不用担心。豫州刺史郗一剑在事发前无意得知兵变的计画,领了五万军队去剿灭叛贼,王遵在荆州的势力被一拔而起,已掀不起半点风浪。如今荆州已经平定,郗将军素有威名,行事干脆利索,王党就算不被诛杀殆尽,也断不可能来找你们复仇。"
众人又松了大大一口气。
这真是个好消息,天大天大的好消息。
殷叔夜又接着道:"在其兄病死,党羽皆被灭杀后,王赫已对罪行坦承不讳,不日会拖去东市示众斩首。周娘子,你的灭族大仇陛下帮你报了。"
周络陵百感交集,福了一福表示感激道:"谢谢殷将军特来告知这个好消息,更谢谢陛下主持公道。"
这么快便能诛杀仇敌,她万万没意料到。
青杭高兴的转头和桂桑华说话:"这下我们总算是能在京城之中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过日子了。"
殷叔夜难得的开起玩笑:"宁娘子说得不错。这下扶师傅和子秀总算是能在这里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抄书了。"
这话说的扶子秀眉头又皱起,愁眉苦脸的默默坐回竹简山前唉声叹气。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原来平日清肃端正的殷子季也是会说笑的。
殷叔夜见青杭眼神清亮的看着自己,笑的活泛有生气,再也不是一副如履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心中蓦然一动。
他也在此时,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有没有在自己面前自在地做宁青杭,于他而言,竟是一件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
"其实,今日来此,还有一件要事要告知于宁娘子。"
"子季也请叫我青杭。那日你在宫殿之中,不就是这么唤我的吗?"青杭嘟哝,不满的抗议。
是了,他都要人家叫他子季了,他怎么还如此生份叫她宁娘子。
那日她神思恍惚,入殿前游移不决,甚至想临阵脱逃。他为了让她心神平静下来,便不顾亲疏直接唤她青杭。没想到她竟留心了这件微事。
"……青杭,这件事情是关于裴王妃的。"
"裴王妃怎么了?她在宫中出事啦?"青杭心口抽动了一下。
"她在宫中很好,饮食生活一切正常。只是,这几日几个太医轮番尽心仔细地照料她,她的失语之症已大有好转,是以,她想找你进宫说说话。"
青杭心中忽然浮现近乡情怯之感。
向来是她一人对着裴姨独语,有朝一日裴姨也能开口说话了,她忽然又期待又害怕。
“……何时进宫呢?”
“五日后我来这里接你,可好?”
青杭点点头。
殷叔夜弯起嘴角,笑的俊雅清朗: “那就这么说定了,五日后再见,子季先告辞。”
青杭迟疑了一下,本欲挽留殷叔夜一同喝青梅酒配鹿肉笋子。但见他似乎还有事情要忙,便也作揖告别,目送他消失在竹林之中。
她这才恍然发现,殷叔夜今日身着一袭简单的挼蓝镶黑黛精丝长衫,乌发只用一只无任何雕饰的白羊玉绾起,那把七星宝剑也没有配带在身上,只有腰间坠下的黑玄玉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
在一片翠竹之中,他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孑然。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阿父收藏的一幅泼墨山水画。
她依稀记得,画上也是一片泼黛之色,其中有一只孤鸥立在水中央,本该是纯然洁白的羽色,却在黑山蓝水之下,被映染的黯然无光,身影孤绝。画的右下角,题著几行诗文,写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不知怎么的,殷叔夜今日身影萧索,让她想起这只误落尘网的孤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