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谒金门》擎云海客

1、风云乍起（1）

　　本朝水德，命同嬴秦。
　　建平三十七年腊月，大行皇太后张氏山陵崩，尊谥敬德，以衮服帝王之礼下葬。
　　次年其弱冠太子南宫擎云登基，改年号为崇庆。
　　是日深夜，崇庆帝衣未解带，独坐于未央宫阶前，不发一言。
　　少年老成的南宫擎云未必不会兴奋，没有人能不对只此一人的宝座不心生艳羡，从受太后把持的名义太子，到眼下正式登基的青年帝王，终归走到了这一天。
　　只是登基后的第一个夜晚，源源不断侵入他身心的，只有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
　　外戚专权。
　　母亲张氏，自先帝去世后，以太子年幼，仍需历练为由把持朝政，为保权势稳固和国立强盛，大举扶持外戚势力，使其弟张守存权侵朝野，官至宰相。
　　在长姐骤然逝世，后必定有所行动。
　　崇庆帝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好一个心系子甥的舅舅。
　　眼前夜色沉沉的宫禁，是不是所有人都是他张守存的爪牙，他又会在何时走入覆水难收的陷阱？崇庆自己也不知晓。只愿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无比坚信，自己唯有胜利，才能真正使危机四伏的江山社稷重回昭昭安宁。
　　幽寂的四周，像极了空旷的悬崖峭壁：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容得下安身二字栖息。
　　战战兢兢贴身的小太监识相地赶走了所有近身侍从，无声拱手而立，上弦月下的寒冬，空旷阴森的殿宇如同一张网，困住天子的思绪与心神。
　　屋檐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掉落在阶前脚下，渗入崇庆的鞋袜，阴冷刺骨。
　　小太监见主人没有任何表示，取来烛火，试图用聊胜于无的烛光驱逐阴暗。
　　“且慢。”崇庆登基后的第一句话。
　　小太监停住不再动弹，直觉腰间的短剑被陛下取走。
　　“剑不错。你且退下歇息，明日再来。”
　　熟悉主人习性的小太监识趣离开，回到庑房便看到了意料之内的一盒金银。
　　翌日夜，未央宫的所有宫人侍卫都收到了同样的一盒金银，受宠若惊的宫人们赶去谢恩之时，却被闭门不出的帝王赶了出来。
　　崇庆和其舅舅都在等，只是后者未必想在当下除掉前者，而只是控制，前者从登基之日就已经在筹划何时除掉舅舅的势力。
　　第三日夜，精疲力竭的崇庆欲歇息之时，收到了舅舅的厚礼。
　　六个女子，六个貌比西施，才堪道韫的女子。
　　不出意料，他见到了那张他熟悉的脸。
　　可怜表妹形容尚幼，便要被卷入血雨腥风中。
　　红烛罗帐下，容颜闭月羞花的女子见崇庆不发一言，未有就寝之意，便从腰间撤下一团绸带，取下绸带中的药丸，径直跪下呈给少年时的青梅竹马。
　　迷魂香。
　　“陛下，臣女自知难逃谋逆之罪，只是还请陛下保重自身。与臣女同来的五名女子皆身怀此药，臣女在家中自幼受尽凌辱，此次主动进献，便是希望假借为父刺探之意报他逼死发妻之恨，母亲含冤，臣女不能坐视不管，还请表哥成全。”
　　“放肆！你可知弑父是何等罪名！”崇庆帝生性多疑，心中有所触动，只是隐忍不发。“罢了，鸢昭，你且退下，此等不敬父上之罪，以后莫要再提。”
　　眼前的女子不为所动，惟见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朕不想在你面前动怒，传旨，封宰相嫡长女张氏为妃，封号湘，择日行册封礼。”
　　听罢后的张鸢昭先是一瞬间的疑惑，而后又霎时收起眼泪，谢恩后径直离开了未央宫。
　　天子被这一举动惊得一时糊涂。
　　小姑娘到底听明白了没有，罢了，她才十五岁，豆蔻年华又怎会有如此心智，若有也不会方才说出那番话，理应是自己欠考虑了。
　　料理完的崇庆帝依旧无言，眼神授意身边的侍卫后，只身一人和衣而卧。
　　纵使眼下自己和舅舅表面关系相当不错，母后专权时，自己亦对他恭敬无比，只是不知此等薄如蝉翼的表面功夫，还能撑多久。
　　此番试探，想是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按照他的性格，恐怕还是有更大的用意。
　　果然。
　　崇庆元年正月初九，宰相张守存上疏辞官，表示自己年事已高，还请陛下恩准自己解甲归田。
　　果不其然，好一个欲擒故纵，崇庆看着力透纸背、言辞恳切的奏折，眼中尽是冷冽与严酷。
　　当天，被急召入宫的宰相见到了同样字字泣血的帝王。
　　一身玄衣的青年人早早便矗立在宣政殿，等候风尘仆仆的自己。
　　“相父有所不知，母后临终前曾交代于朕，若要国祚永存，需要信任二人，文为相父，武为沈北。
　　此等托孤之言，朕至死不敢忘怀。此等奏折，朕万不敢躬受，还请相父保重身体。”望着几欲跪向自己的年轻人，张守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感动：他竟如此坦诚与和善，当真是个合格的绣花枕头。
　　宫中的女儿也未传来任何变动，张守存暂时打消了先前的念头，既然肯听话，就没有必要暂时鱼死网破，眼下兵权还未夺走，且沈北与自己势如水火，且慢一慢。
　　崇庆确实未曾胡言乱语，母后也确实曾有此意，他也着实不敢忘却，只是每当他回想起此话时，都会倍感荒谬。
　　一个看上去听话的外甥，和一个看上去权侵朝野的舅舅。
　　母后擅权，却能以女子之身震慑朝堂上下，对于牝鸡司晨一类古旧之言，她从来都是听之则杀，一来二去，便只能动用朝中的外戚势力，一时的风平浪静在她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汹涌的波涛。
　　长姐病重之时，他便有意于帝位。
　　嫉贤妒能，重用酷吏，贪污国本，构陷忠臣，没有治国的手段，空有夺权的野心。
　　原本是权力的一条丧家之犬，在权力的庇护下肆意妄为。
　　权力变更后，他依旧能翻云覆雨，因为这条狗，被他自己养成了饿狼。
　　早就该恢复该有的秩序了，崇庆帝当然知道自己的对手有多可怕：他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能信任的人，他只知道当下没有任何亲信与盟友，朝廷上下几乎所有权臣都被他变成了棋子与爪牙，弱冠年华的自己只有独自面对带着血伸过来的獠牙。
　　他只能忍，急于求成，出师未捷的必然是自己。
　　不用担心，相父，权力的绞杀才刚刚开始。
　　崇庆帝站在宣政殿门前，下意识摸索着自己手上的墨玉扳指。北风杀在自己的脸上，异常肃穆，身后的奏折被突如其来的寒流拍向地面，小太监来不及捡拾起，好几本被径直带向了自己脚边。
　　崇庆拧起眉毛，意欲责备近身的宫人，却还是咽下责备的话语，皱着眉头附身拾起一本。
　　熟悉的字体。
　　沈北。
　　那个出身奴籍的少年将军。
　　年少不学无术之时和狐朋狗友从花楼龟公手中救下他时，他也只和现下的自己一般大。
　　被母亲厌弃后，自己打发他去了军队，慧眼识珠的镇国将军不忍明珠蒙尘，即便年事已高也将其带在身边教导养育，后又认为义子。
　　翻开奏折，只字未写的奏本中掉落一张津满了血色的信纸。
　　“贱奴沈北谨题：奴草莽寒鸦之中，得陛下青眼起势，如若陛下不弃，贱奴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现朝堂诡谲，边陲动荡，万望陛下暗自珍重以待来日，义父病笃，未免兵权旁落，还望陛下令起人才，早做打算。
　　谨再拜。”
　　三日前的奏本了。
　　沈北不善文辞，能有如此语气，不只是养父的手笔还是他自己勤奋的功劳。
　　也罢，镇国将军身为三朝旧臣，向来与舅舅不共戴天，眼下朝中无人可信，也只有他沈北这颗沧海遗珠，老将军托孤也好，他沈北为自己的前程筹谋也罢，既有此打算，朕不会违逆忠臣良将之意。
　　兵权，绝对不能落到不该落的人手上。
　　崇庆将批完的奏折交由司礼监摆放齐整，随手问起了鸢昭的册封礼。
　　“回禀陛下，湘妃娘娘的册封礼于明日举行，陛下可要前去？”
　　得到帝王肯定的回答后，司礼监王诚泰去往了重华宫。
　　崇庆看着殿外等候多时的太医院判，交给他一张药单。
　　“侍寝后让湘妃服下，务必看着她饮尽。”
　　院判闻声收起了药方，不敢多言。
　　十七年后的崇庆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之时，永远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北风，因为这将是他做出的最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帝王无情，可帝王亦非顽石草木。
　　只是当下的他浸淫在初出茅庐的风声鹤唳中，实在无法让个人情感凌驾于江山社稷。
　　成为一名能中兴社稷的鲜明君主，是十九岁的崇庆在风雪里立下的毕生誓言。
　　开国先帝布衣天子，从边陲的农民一路成为了至高权力的象征，历经数朝治世后开始穷兵黩武，横征暴敛，待母后上位整顿吏治、休养生息，虽有光复之意，却难掩社稷颓势。
　　以至于登基大典之时，宣政殿屋顶的瓦砾被风刮下了十七块，百官都因此议论纷纷，暗言恐生变故。
　　崇庆不敢去想那个最差的结果，起码现在的他还拒绝去做最后的打算，他不相信踌躇满志的自己会输给时代的洪流，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阵普通浪头。
　　因为从小熟读治国之道的他拥有一个成熟帝王理应具备的所有素质：隐忍、擅权、猜忌与温和。
　　锦衣玉食的年轻帝王坚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此时的相父张守存，开始相信崇庆只是他的外甥，仅此而已。
　　于是，崇庆元年正月初十，另一个人上表提出了辞官。
　　此人是太后长御，正二品诰命夫人汪氏。
　　汪氏，乃相父张守存续娶的嫡妻，原本为先太后宫中一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