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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京城微雨 ...

  •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秋后雨急风骤,松柏瑟瑟,行人零落。乡野农妇拾茅过冬,京师街市熙熙攘攘,书生吴浚独身自岭南进京,唏嘘世道艰难,茶馆檐下避雨,无事吟诗以抒怀。
      诗中意味暗合心事,吴浚远眺京楼长叹道:“世道艰难,云上人知否?”
      “知,如何不知!”
      话语自楼上传来,声似洪钟大吕,震得木檐都微微颤动了几下,吴浚抬头问道:“汝怎知之?”
      楼上人慨然答道:“云上曰天,天人即天子!当今天子雄才伟略兼以仁孝治天下,民生之艰如何不知?”
      京城天子脚下,人人谨小慎微,唯恐惹来麻烦,不想此人竟如此大胆,敢公然议论皇上。吴浚少年意气未却,问道:“足下何人,可否一见?”
      “他乡遇故知,何其幸耶,请楼上叙话!”
      将纸伞杵在门外,吴浚满怀期待的踏入茶馆寻人。馆内颇狭促,门内横了一张硕大的柜台,落脚客多站在柜前饮茶,唯闲人贵客才坐楼上。吴浚衣着虽不华贵却是读书人打扮,因此小二也摆出个笑脸迎他上楼。
      雨天晌午饮茶者少,楼上只有两人,一锦袍老者,一精壮汉子。吴浚略一迟疑,冲壮汉拱手道:“在下雷州人士吴浚,字季深,初次进京,还请兄台多多关照。”
      壮汉起身还礼道:“客气,小姓张,名硕,一江湖人而已,请坐!小二,再来一壶苦尖。”
      吴浚出身江南寒门,自幼琴棋为伴自诩知茶,苦尖二字却是闻所未闻。壮汉见吴浚好奇,解释道:“这茶是我带来的,放他店里沏而已,吴兄一定要赏光啊。”
      两人坐定,吴浚见张硕虽衣着简陋却慷慨豪迈,颇有古君子之风,不尤得对他的出身大感好奇,问道:“观兄谈吐,不似岭南人,倒像燕赵之士。”
      张硕大笑道:“河北也有小人,岭南亦多壮士,我祖上确非岭南人,但久居边地,也就自认天南野人!”
      吴浚又见他额有青污,臂膀带伤,复笑问道:“兄不是野人,倒像武人!”
      适逢小二上楼奉茶,张硕岔开话题,起身为吴浚倒了碗茶,说道:“吴兄能苦民所苦,正合此茶之意,请。”
      “请。”
      吴浚浅酌一口,顿觉满口苦涩直抵肺腑,其中滋味堪比熬老的汤药,实在难以下咽。正要询问,忽觉口中生唾,一种难言之甜美淳香直抵咽喉,让吴浚暗暗称奇,抬眼望向张硕道:“人奇,茶更奇,了不起,了不起!”
      窗外雨点更急,冷风透窗而入,张硕只着单衣袒胸而坐,于透骨寒气全不着意,听吴浚连连称奇,也只飒然一笑道:“我哪里称得上奇人,只是见过些世面的行路人而已。”
      “世面”二字说来容易,其实却极难。吴浚十六岁中秀才,弱冠之年中举,在岭南各郡也算是青年俊彦。为偿先考遗愿,寻访嫁在八柱国之一李家的姑姑,一年多来连李家的门匾都没见着。父亲曾言姑姑嫁在金陵,可南京只有朱、赵、常三家,独独没有姓李的。向同年的好友打听才知,旧年李家的二爷曾在南京任职,如今已回京养老了。没奈何,吴浚这才借着恩科入京,一为功名,二来寻亲。
      眼前这位张大哥显然见识胜自己十倍,正好向他打听李家消息,吴浚思量片刻,才开口道:“兄说见过世面,不知可曾听过八柱国李氏?”
      张硕灌了一口茶,哂笑道:“季深兄取笑了,李家父子忠烈、世代封侯,当今太后正是当代南府李侯之姊,一门双侯可谓风头无二,天下谁人不知?”
      听张硕言语间颇有不平之意,吴浚奇道:“李氏忠烈,兄反笑之,为何?”
      “子孙多行不义,因此可笑!这些年凡跟他们家沾着边的,没一件不是荒唐案子。据说,他们东都南府一家就占了七八个县几十万亩田地、桑麻万顷,鹰犬走狗横行乡里,做的恶那就不必说了!”
      张硕慷慨陈词,全不顾不远处锦袍老人如鹰隼般的眼神锁定了自己,继续大声说道:“不过也是报应来了,到了眼下一代,李家门里除了降等袭爵的两个侯,连个科甲正途的官身都没有。身为将门之后,子嗣无一人从军,岂不可笑?”
      吴浚点头答道:“张兄若说的都是实情,那的确可叹可笑!”
      两人越说越觉投机,丝毫不觉天色渐暗,从家事聊到国事,愈说愈出格,令不远处默默品茶的锦袍老人忍不住哼了一声,冲吴浚冷笑道:“小哥初次进京不知深浅,我看大祸临头也就这一两日了。”
      老人身材瘦削面白无须,目光阴翳诡谲,一举一动间的阴柔气质令人不寒而栗。老人缓缓的走到二人跟前,不疾不徐的说道:“这趟出宫为的私事,旁的事本不愿理会。可咱家听你们说李家的事,却不得不管一管。”
      自文皇帝始,历代天子皆轻武重文宠信宦官,以至近百年来太监权势愈大,内廷几乎到了与文武官员分庭抗礼的地步。吴浚虽没见过大世面,但面前这位是什么人,却也大约猜到了几分。吴浚不敢怠慢,赶忙躬身行礼道:“在下雷州举人吴浚,拜见公公!”
      老人微微摆手道:“罢啦,你叫我声老徐就好。说起来你姑姑也是咱家的主子,我理应尊着你些。你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也算半个李家人,有些话不是你该听该讲的,等你见过了小侯爷就明白了。”
      先前吴浚于自己的身世吐露甚少,也只是言及祖籍何处,姑姑嫁在金陵。这徐公公纵然手眼通天,岭南一举人家事他又如何能够知晓呢?吴浚望向张硕意似相询,但张硕盯着徐公公的袖口眼神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徐公公缓步踱至张硕面前,细声道:“你是见过世面的,天下事,天子事,八柱国的事都知道。咱家想问问你,这红莲教三个字何解啊?”
      张硕神色不变,淡淡的答道:“甚么红莲教,没听过!我只听过先帝跟前的红人内侍总管太监徐思源徐总管,如今在太后宫里做了随侍太监,不知对也不对?”
      徐公公一双三角眼中精光大盛,厉声道:“你是二十年前那批内卫!”
      张硕霍然起身,朗声道:“是拜徐公公所赐,流放岭南二十年的内卫!”
      徐思源拢了拢袖子,冷笑道:“宫里新君换旧主,内卫自然要更替。咱家从内库里拿出钱来让你们在岭南安了家,你们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多年前的恩怨是非早已尘埃落定,如今他张硕已是一介免了罪责的白身,徐思源也早已不是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张硕不愿再与这位徐公公争辩,而是冲吴浚拱手道:“萍水相逢,多有拖累。临别之际,送苦茶一提,良言一句,不知肯纳否?”
      虽知对方系获罪之人,与宫中又颇多纠葛,但吴浚书生意气不肯因此疏远于人,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大声道:“张兄哪里话,兄惠赠好茶,弟愿将此佛珠相赠,盼兄珍重,他日再图相会!”
      两人换罢礼物,张硕拍了拍吴浚的肩膀,沉声道:“贤弟与李氏有亲,他年封疆入阁绝非虚谈,但身在世家,贤弟当抛却这一副仁心,否则有性命之忧啊!”
      交代完此,张硕又扭头对徐思源说道:“公公要是不愿杀我,那咱们就此别过。”
      徐公公目视窗外雨落如绸,叹息道:“好自为之!”
      张硕走后,雨势渐停。少时宫中来人抬轿至茶馆,徐思源邀吴浚同赴宫城之西漱玉阁见李氏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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