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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来者不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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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方的灯亮得晃眼,却也冷得心凉。
手术室外,陶企安妈妈双手握在胸前,定定站着,要不是眼睫还在灯下扑闪,真的像一座雕塑。
不断有人裹着一身汗和喘息声从城市某个角落跑来,看见那血红色的三个字,也只能无力的等待。
他们等了多久,左忘和贺晚就看了多久。
没有人说话,两只鬼也没有。
手术室外的人大概从不知道时间是如此难捱。
外面月光洒满地面的时候,那三个字灭了。
只露出一双疲惫眼睛的医生走出来,跟陶企安妈妈说了什么,很短,却让她身形一倒,悲恸的哭声再也止不住。
如果细看,那双眼睛里还有遗憾、愧疚。
那个温润如玉的年轻人,他的生命开始于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却在另一个万物复苏、蓬勃生长的春天终结。
这之间,不过短短二十三个轮回。
过去百余世,左忘渡过数不清的魂灵,也曾像这样在一尺之外看生离死别。可以前他无法共情,无法体会那种从此阴阳两隔的悲痛。
可现在,他却第一次生出不忍。
不忍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却在这样明媚的季节断送掉往后数十余年的四季轮转。
他绵长的寿数让他没有资格去妄加评判凡人短短几十年的喜怒哀乐,可不去评判,心里却免不了难受。
他开始无端的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经历这样沉重悲痛的别离,与自己的小徒弟,与……贺晚。
想象不下去了,这种未知太折磨了,让他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恐惧来。这恐惧如蛛网一般紧紧缠绕着身体,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紧到不能正常呼吸。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隔着衣服,却还是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一股暖流从肩头散开,奔涌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那些可怖的蛛网,将恐惧尽数湮没。
他回过头,对上了贺晚那双眼眸。
那双眼眸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有一切。
“离别纵难,却无可奈何,能做的只有接受,带着过往的回忆和苦涩的希冀……”
左忘微怔,贺晚好像永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永远都能看透他。最初在茶馆是这样,现在还是。
只不过时过境迁,那时只觉得不舒服,现在却……
看透也没什么不好。
贺晚看向左忘,吞了那句话最后两个字。
“沉沦”。
这话本是他给自己说的。
直至魇界消散的前一刻,贺晚仍看着左忘,这样炽热的目光他过去不知有过多少,总是以一种游戏人间、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对方没有察觉的角落,散漫却又谨慎地看。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有回应,他也在看向自己,以炽热的目光。
“左大人,我有点冷,能报团取暖吗?”
他知道他应该离得远远的,否则最后痛苦的是他自己。
可他忍不了。
反正早已经晃悠到对方面前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大不了最后一碗孟婆汤。
左忘没说话,却伸开双臂抱了上来。
贺晚闭上了眼睛,清醒地沉沦。
魇界彻底消散,鬼差10036拖着一个已经精神失常的大叔往奈何桥走,措不及防看到——
左大人和不知道是谁——这不重要——抱?在?一?起?
?!?!?!
天苍苍,野茫茫,我的眼睛没毛病吧?
鬼差想喊左忘,一声气若游丝的“左”刚冒了个尖,他就怂了,想了想还是觉得装聋作哑、干好本职工作方是保命之策。
左忘原以为会很尴尬,但真正抱上去后又觉得没什么。
他察觉到魇界彻底消散了,就松了手。
贺晚感受着手上的余温,失了魂似的笑。
“渡灵师大人?”
这一声唤回了左忘和贺晚的神智,陶企安站在一旁,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震惊,但很快恢复如常。
左忘微微颔首以示回应,后知后觉一件很严重的事。
“魇界消散了?”
“嗯。”贺晚机械地点点头。
他们就这样出来了?
“渡灵师大人?”陶企安又唤了一声。
“你不是……”贺晚想了想,换了个委婉的说辞,“身体不好吗?”
“啊?……嗯,先天性心脏病。”陶企安倒是不避讳。
“那你怎么还好好的站在这儿?”
陶企安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一般魂灵出了魇界之后都会受到魇界反噬,虽然你现在是魂灵,但还没进轮回,这副身体就还是前世的,前世什么病现在还是什么病,就算头疼发烧也会延续。那照理来说,经受完反噬,你现在应该已经昏迷不醒了呀。”贺晚说完看了左忘一眼。
左忘敛着眉,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陶企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我自从到了这儿,觉得周身舒畅,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之前还以为是因为摆脱了肉身,现在看来,可能冥界是个聚灵温人的风水宝地吧。”
贺晚乐了,“头一次听‘上面’来的魂灵这么说冥界。”
陶企安只是笑笑,没再说话。
左忘目光沉了沉,对陶企安说:“你现在应该有刚才在冥界里的记忆。”
“嗯,我历经了……我的一生。”
“我们看到了你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
原本不该在魂灵面前提及他们凡尘的死亡,可眼前这位不是普通魂灵,而且……
“可我们被你织造的魇界牵引着看完了你的一生,却没有看到你的执念。”
“我的执念?”陶企安顿了顿,“你是想问我的执念是什么?”
聪明人一点就通。
“可我也不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未竟之事,也没有临到生命最后一刻而放不下的事。我这一生过得很知足,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连累了我妈妈,还有我身边的人。”
“或许,我这一生就是遗憾,是执念。”
陶企安说着遗憾,可却半分不见遗憾。
左忘愣住了,如果说一生都是执念,那这渡灵怎么渡?
“渡灵师大人,如果渡不过去会怎么样?”
“渡灵一共渡三次,如果三次之后还是过不了,那就……留在冥界。”
“这样啊。”陶企安神色如常,好像刚才听见的不是冥界关乎生死轮回的规矩,而是小学生守则中打架会受到什么处罚。
“留在冥界也挺好的。”
他抿唇轻笑着,带着几分俏皮。
左忘几乎在他刚说完的瞬间就转头看向了贺晚——下意识的,只是记得以前贺晚也这么说过。
贺晚对上那道目光,走过去揽上左忘的肩,冲着陶企安说:“同道中人呀。我也觉得这冥界不错,待在这儿年龄不长,容貌不变,‘上面’五脏六腑出了什么问题,到这儿也都好了,还能吸吸这天地怨气和阴间之灵,远离红尘俗世,超脱……”
左忘听着听着感觉有些不对劲,转头看贺晚。
贺晚立马噤声。
正好有个鬼差从奈何桥那边回来了,左忘让鬼差带陶企安去喝孟婆汤,过奈何桥。
陶企安走了,贺晚却再继续说:“要是在冥界魂飞魄散了,那就再也没有轮回那套说法了,天地间消散的彻彻底底。”
“你怕?”
“我怕。”
我怕你会消散得彻彻底底。
左忘觉得肩头有些沉,对方的目光太过炽热,隐隐带着点悲凉与不舍。
这个氛围有些黏腻暧昧,左忘将目光投向远处浓雾笼罩的忘川河,拍开了贺晚的手臂。
左忘抬头看了眼天——仍旧是暗幽幽的,深蓝中泛抹青又泛抹紫。
“天晚了,回去吧,明天再渡。”
“收工!”贺晚走在后边,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晚上想吃什么?茭白虾?拔丝地瓜?糖醋里脊?板栗烧鸡?肉末茄子?哎,厨房里好像没茄子了,也没有板栗,要不你先回去,我去买些菜。”
左忘克制了好一会,才没说出“我和你一起去”。
“好。”
他们在魇界里逗留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唐眠怎么样了,药有没有偷偷倒掉,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幽冥谷的天色比冥界其他地方更暗。
左忘在林中穿梭,拐了几道弯,到了院外。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门大开着,两列黑红衣袍的鬼持刀立在门前,铁质面具下只露出眼睛。
左忘认得这副装扮,索魂司的人。
来者不善,不知唐眠有没有事。
他面色不改,迈着温稳的步子上前,“各位,有何贵干?”
语气冷得能赶得上十月霜。
领头一个收了刀,朝左忘作了个揖,“左大人,奉上头命令,来办差。”
“我徒弟呢?”
“不知,院子我们没进。”
左忘往院内看了一眼,石桌上还放着两包没拆的点心。
“办什么差?”
“幽冥谷,您这院子里有外人出入。”
左忘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会来。可总殿一般也不会插手这类事,怎么这次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一个贺晚?
犯得着吗?
这是觉得他为了护贺晚会和索魂司的人动手,还是……知道贺晚有灵力,而且不低?
左忘微眯起眼,想到了之前魇界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鬼……
果然,蓄谋。
暗网的那帮这属于借刀杀人?
“一个渡不过去的魂灵而已,冥界遍地都是,何必各位如此兴师动众。”
“我们只是奉命办事,上面让我们把人带回去,其余的,劳烦左大人自己跟钺坤大人说。”
戴着面具,左忘对不上这是索魂司哪号人物,但能感觉到,这位不好对付。
“我要是不交呢?”
“……什么?”领头的好像没想到左忘会这么回答。
“我说,我不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