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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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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杀人、人不是我杀的——”死寂的庭院中,虚空地飘荡着疲弱无力的辩解。
萦绕在雨天的湿气里,染上了沉闷水雾,像是生锈的钝刀。
“黄柳,让管家去报官,也把尸婆叫来。”杨妈妈咬牙,一字一句道:“其他人一律不准走,半个字也不准说。”
她没看一眼脚下的尸体,径直走到沈瀛跟前,低声下气道:
“让贵客临门,目睹如此笑话,实在是有失礼数。然事发突然,又死了人,还请各位稍等片刻,在衙门公人前做个见证。”
沈瀛站在原地,并未应答。
杨妈妈依旧恭敬问:“不知贵客去而复返,可是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那葫芦汉想取白果入药。”沈瀛随口只回了这么一句。
口吻不大客气,好似在自家。
乔藜好奇地瞧了一眼,有些吃惊,他居然是个瞎子。
定睛细看时,他的双眼覆着柔软皂布,只漏出一点挺拔的鼻头,不染而红的双唇,以及瘦削的下颔。
上下黑白分明。
乔藜看不到他的眉眼和目色,但下意识觉得,他没有杨妈妈觉着的不耐。
相反他十分散漫自在,微仰着头,像是常人一般欣赏茂盛绚丽的银树。
欣欣然待在刚死了人的尸场里。
相比贺家引以为傲的长房六爷贺云生、二房长孙贺林,他半掩的容貌不输,气度更盛。
他太傲了,极其傲。
乔藜的视线顺势从他十分干净的袍底扫过,不由有些钦佩。
他应出自比贺家更高的门第,要不然养不出如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即使瞎了眼,也不见折损他的半分风骨,反而别有韵味。
鸟儿落在枝头,啄那成熟了的果实,黄色扇叶扑扑簌簌正落在他肩头。
乔藜发了会呆,回神再看时,那书童充当他的眼睛,正沉默地环顾四周,头上两个圆髻微微摆动,挂着的金色铃铛一闪一闪。
她沉心,也只听得极其细微的清脆响动——那瞎子贵客应是用铃铛辨别方位。
一旁的葫芦先生已有些许不耐,频频抖动肩膀,乔藜猜测是那葫芦太大太沉的缘故。
晋源县衙与贺府仅有两街之隔,慢也就两刻钟的脚程。西院三房的三爷贺云山统管贺家庶务及田产,陪着一个身穿绿缎官袍的官员和一干公人,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倨傲。
三爷唤他“赞府”,来人是王县丞。
王县丞五短身材,笨重走到一直未曾移动的黄衣小婢女和死者身边,喝道:“可是你这贱婢,绊脚害人致死?真是心狠手辣。”
小婢女只是摇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白得暗淡凄惨,死气沉沉。
自从上次蒋妈妈之死,她知道这位王县丞的秉性,贺家草草了事的冷淡态度。
没有人可以救她,即使刁婆婆该死。
人群最末的尸婆上前,一一查验额头伤口,口鼻腿脚种种,不多时便填好了尸格。
“无中毒,无酒气,乃额头伤致死。另有婢女目睹你伸腿,尸体小腿确有蹭伤,证据确凿。”王县丞唤来几个不良,悠悠宣告了案件结果:“来人,将凶手及死者抬回县衙。”
小婢女无声哭咽。
她的同伴挤在远离尸体的角落里,两位书吏一一询问,记录在案。
尸婆誉抄尸格,不良正在搭建简易抬架,一切井然有序。
乔藜趁无人留意,鼠蹿般悄悄靠近尸体,停到小婢女身边,手脚麻利地塞给一块帕子,又退了回去。
小婢女接受她的好意,挤出一个生不如死的凄惨苦笑。
此时,银杏树下。
“崔家小子还没来?又躲懒去了。”响起沈瀛低沉的嘲笑。
书童一本正经答:“主人,你忘了。崔家夫人病重,他在家侍疾。”
“哦。原来没鬼,那婆子倒是自己做鬼去了。”
“世上没鬼。即便有,你也看不见。”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摸?”
......
两人旁若无人,对答如流。
“何人如此不懂规矩?在赞府面前撒野?”
贺三爷气鼓鼓,吹起不甘的山羊胡,瞪了眼旁边一脸茫然的杨妈妈。
王县丞摸摸结实的下巴,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新县令姓崔。豆小眼珠圆溜溜转动,他仔仔细细打量沈瀛一番,礼貌问道:“后生是京中口音,不知做何营生?”
“不知赞府,判这小姑娘何刑罚?”沈瀛反问。
“蓄意伤人致死,按我朝律例,当一命偿一命。”
“可想好如何糊弄三司?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王县丞目光飘忽不定,闭紧了嘴。
“沈评事,又要以势压人?”葫芦先生笑了。手里当真在捡拾银杏,看上去颇为挑剔,一连好几个都不大满意。
而且,他还背着那个硕大葫芦。
“沈评事?”王县丞张着可吞鸡蛋的大嘴,夸张得又问了一遍:“沈评事?”
这一声惊呼,所有人不约而同转移了注意,朝廷竟会任用一个瞎子为官?
“嗯。”沈瀛没看他。
身体朝着那具死尸。
“贵人是在大理寺任职?下官着实惶恐。”王县丞连忙上前行礼,又诚惶诚恐问:
“不知沈评事在何处下榻?真是有失远迎。”
“驿馆。”
王县丞踢了一脚旁边的差役,声音更加和蔼友善,道:“莫非,沈评事是与致仕御史台李中丞一同前来?”
“正是。”
“如此缘分,真是妙哉。”王县丞扯扯乌纱帽,松松官服腰带,随即心虚地看了眼沈瀛,又松了口气。
沉默良久,当乔藜以为他要叫不良抬走刁婆子时,他却露出一个显然易见的微笑,道:
“久闻沈评事盛名,前县令也是多有敬佩,可谓极通断案推狱之事。评事可是认为这小侍女罪不致死?下官属实朽木,不擅刑罚,幸得前县令体谅,只做些文书账册之类小事。然今贤德上官迁任州衙,新县令崔明府暂未上任,才侥幸暂时统管县衙公务。
短短数日,便出了这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内有乾坤的凶杀案,下官御下不当,着实惭愧。
沈评事,您既是贺府贵客,又在大理寺审查案件,真是巧合至极,老天成就的缘分。还请您真知灼见,替崔明府,替晋源,破解这一判刑难题?”
“某不过因私前来,瞎子一个,在大理寺只是挂名而已,如此名不正言不顺。”
沈瀛说完长句,抖了抖肩上的黄叶,像是看得见一般,都尽数落了下去。
“名正言顺,哪里会名不正言不顺。”王县丞当即叫差役搬来一个桌子,磨了墨,大手一挥,边写,边道:“在下不才,这就按律写下公文,由您代县衙暂摄贺府、贺府刁婆子被杀一案。此抄本交于您,还请沈评事不辞辛苦,救在下一命,也为晋源县移风易俗。原本会着特使尽快送到州衙,由刺史过目。”
他说罢,钤印,也盖上了县衙大章。便引颈而望,期待地注视沈瀛。
书童上前拿过文书,当众诵读一遍,沈瀛颔首,他从袖口掏出印鉴。
又指着位置,让沈瀛签字画押。
院中人一脸好奇地目睹两位官员交接公务,脖子抻得老长。
王县丞既不想得罪贺府,又听闻沈瀛觉得刑罚难判,更不想涉事其中,便决意丢下这烫手山芋。
何况,李中丞那儿,还等着他亲迎拜访。
他如释重负,留下几位公人,借口忙于县衙公务,便施施然离去,脚步轻松矫捷,越来越快。
一个瞎子判案......
不只她在好奇,整个贺府都在翘首以待,唯有那贺三爷左右踱步,转头去跟那王县丞去了。
丹桃回来了,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小幅度地摇摇头。
判定为凶手的小婢女回过神来,跪地前行,苦苦哀求道:“沈评事,不是我!”
“县衙书吏。”
沈瀛正色。
他站在庭院之中,着便衣,无刑具,露天而审。
说罢,一老一少两位站了出来,他们连连称“是。”声音颇为洪亮。
两人随即坐在矮几案后,铺纸磨墨,准备撰写审案的卷宗。
“尸婆,尸格。”
“死者年四十左右,身体康健强壮,精神欠佳。身长五尺左右,双手胼胝,左小腿前侧有轻微蹭伤。另无中毒体征,未有酒气残留。死因是额头正中受的一处创伤,推测为撞击硬物所致。”尸婆不由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递给尸格的动作,自信不疑地口述一遍。
“你说得这些倒是没错。”尸婆才露出一点笑意,沈瀛疾言厉色道:“以死因推测死因,你是省事,死者岂能安息?”
葫芦先生闻言,相当默契地再去翻看那具尸体,道:“后腰有淤伤,紫红色,大小......是杏果大小......”
率先有所反应的是那小婢女,她伶俐伸冤:
“沈评事,奴是在厨房伺候的湖米。厨房一向都是在这个时辰给老太太府里送些早食,实在是今儿凑巧,派奴前来,又碰上刁婆子发疯,惊慌失措下以求自保才失了分寸,奴只是想要她停下来......定是有人在暗处,趁乱偷袭刁婆子,使她一时失察,不料被暗器砸弯身子,磕倒在地。”
“不是我,我不是凶手!”
“蠢奴......你个贱人为了脱罪竟然随口攀扯,府里哪有如此居心叵测......”
“公堂之下,你放肆!”旁边一个阔面重颐的健壮不良径直打断面色极其难看的杨妈妈。
“书吏,说说看,这小婢女与那老婆子有何恩怨?”沈瀛问。
“秉评事,据其他婢女所称,此小婢女湖米与死者关系颇为密切。近日,两人甚至一同吃住,只是湖米多有抱怨,说死者脾气越来越差,仗着资历总是为难她,让她卯时榻前伺候,半夜倾倒夜壶,片刻也不得脱身,有苦难言。”
“还真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沈瀛摸了下眼前的黑布,不紧不慢地走在湖米面前,俯视道:“她腰后那点伤来源不明,可你切切实实伸了腿绊了人,人证物证都在哪容你抵赖。”
“请评事明察,奴不想死......不想死。”
“奴昨晚才伺候她洗澡,奴发誓,那会儿腰上绝对没有淤青。”
“对,昨晚,就是昨晚,她回来的时候,又去欺负了那扫把星,对,她回来的时候神清气爽......”
“那扫、乔、乔小娘子也在现场,定是她为报私仇,暗中杀人。”
“你——血口喷人!”丹桃正破口大骂,乔藜摇摇头,无声笑了下。
“乔小娘子?”沈瀛问,语气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