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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西江流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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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灵自小不爱学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当然,小时候无人启蒙也是一个原因之一。事到如今,就只能由何卿云充当他的启蒙老师。
他的情况还复杂一点,单纯的不识字其实还好,可是他小时候在谢府上过一阵课,基础又不扎实,就会造成他把一些字与其音弄混,把别的词义冠到其他词语上,这也是最难扳正的。
这件事何卿云从夏末扳到秋末,终于起到一点成效。至少不会再跑到别人面前胡乱用词让别人笑掉大牙了。
与刘武灵一同学习的还有慧遥。
慧遥已经从经书上习得很多字了,不过很零乱,寺里的和尚们还是希望他像寻常人家孩子一样,先从一本最简单的《千字文》学起。
就这样,整个秋天他们三个人白天在山里帮忙秋收,偶尔抽出空学文。
女人小孩干的活少,晚上还能打起精神来,刘武灵作为寺里难得的青年劳壮力不可避免的被分配到许多活计。夜里慧遥用功,他就在旁边就着烛光和稚嫩清脆的吟诵声睡觉。
“你回去睡吧。干嘛老在这待着。”何卿云把他摇起来。
“你果然还是放弃了。”刘武灵迷迷糊糊的说,但显然他对自己的资质很有自知之明。
“是。”何卿云坦诚地承认。“我高估我自己,我也高估你了。”
刘武灵:……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看扁了。
慧遥在一旁也不温书了,像是看到什么笑话,装模作样捂着嘴,还‘咯咯’地笑出声来。
“臭小子,大人没告诉你小孩晚上不能这么笑吗?”
“为什么?”慧遥正开心却被人打断,他不解地问。
一旁的何卿云也来了兴致,放下书凑过来问他为什么,说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刘武灵枕在书堆里,何卿云和慧遥都凑到他身边,一伸手就能把两个人都抓住。他为此自得地扬起眉来——终于有这两个人不知道的事情了,这种民间粗语高贵的大小姐和出尘的小和尚怎么会清楚。
他转转眼珠,“因为啊……”他把手伸出。
“会有鬼找上门来!”
“啊!”
他把那一大一小抓过来。三个人滚在书堆里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那里面很多书字迹都已经模糊,随手翻过一本,上面的气味只剩陈旧的木头香,何卿云很喜欢这个味道,他一直都知道。
同样,何卿云很喜欢这个藏经阁、很喜欢慧遥、喜欢夹山禅院、喜欢谷阳城。她喜欢他从小长大的地方。阙都内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刘武灵感到久违的安心。
刘武灵不喜欢阙都那座繁荣巨城,那里只看中家室的世道几乎把每一个樊笼里的人熬穿殆尽。
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家乡。
即使谷阳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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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年关的时候,谷阳城已经下过几场雪了。这里比阙都更早下雪。谷阳位于阙都的北方,邻近中原与北燕的边境西江口——也就是骆玄的老巢。
在何卿云和刘武灵闯出阙都那座巨大牢笼后的第二天,何卿云对骆楚王朝的诅咒就应验了:
岭南的广州,云州与澹州三地大旱,流民四散,三州官府已经无法再遏制,无奈只能上报这个刚刚建立不久的中央王朝。
第三天何卿云在北市口的诅咒传得大街小巷都是,闹得人心惶惶,都说骆玄并不是天命所归,他得位不正引发天灾。
这也是为什么骆玄对他们二人这一路穷追不舍的原因。
只几句话就对骆玄来之不易的皇位造成振荡,虽然还不到撼动的程度,但也足以让骆玄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他们两个挫骨扬灰。
而何卿云会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刘武灵把他在徐府得到的消息告诉她。
当日徐府来报:澹州及周边二州发生大旱,大量流民迁移,州府无力监管。
本来早上要好好跟徐氏算账的骆玄听到这个消息听说大发一通火气,最终还是逼自己吃了这个哑巴亏,迅速下诏让徐卓迁府,前往澹州就任。
“这次又是什么事赖到我头上了。”何卿云问。她梳着偏辫,只用红色的布条缠出花样来,身上已没有首饰,都是在前往谷阳的路上当掉换银子了。
她坐在那里册点年末寺里的干果杂肉,领间裹着白色的毛皮细软的围脖,是用刘武灵之前从山间猎来的小白狐狸做的,衬得整个人可爱明媚。
刘武灵刚从外面回来,锋锐清正的俊脸双颊被冻得通红,他呼出一阵白气,一身寒气地坐在何卿云身边帮忙剥着谷物。
他对何卿云道:“是西江口出的事。”
“今年那边患了雪灾,雪厚得能把人埋在里面连影都找不见。不少人冻死,那里的人都往中原迁。”
刘武灵说:“你说骆玄也真够寸的,刚上位第一年就一个两个的出事。岭南那边的旱灾还没解决完,西江口又来了一个百年不遇大雪灾。”
“诶,你说上天是不是真的不太满意骆玄当这个皇帝啊。”
何卿云轻嗤,像她母亲一样刻薄道:“那也是他活该。篡个位给自己揽一堆活,没准人家自己心里还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考验呢。”
“反正他这一个年算是过不好喽。”刘武灵很解气,“‘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让他自己劳苦去吧。”
“诶呀!”何卿云真情实感地惊讶,“最近有进步啊。”
刘武灵受之不恭,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何卿云看着他笑了一会,猛地灵光一现,停下执笔点册的手,脸上还僵着笑。
“怎么了?”刘武灵问。
她开口:“启州离西江口不远,流民如果想要迁到中原必要经过启州。”
启州今年收成还好,和往年没差。
“也许流民经过启州就会停下。”
何卿云拧眉,“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作为边境城市的西江口,经过这次雪灾后恐怕不剩几个人,北燕又向来对中原虎视眈眈,这次流民大规模南迁难保没有北燕的手笔,骆玄已称帝,他与北燕之间的约定已然结束,也就是说……”
两人对视,目光里皆是惊异:
也就是说,继续按照现在的情形发展,北燕随时可能发兵!
可现在的中原怎能再起战事。
年初的篡位之争七姓之乱已经燃烧了太多人力物力进去,中原大地现在还在休养生息,如果抵抗外敌其结果根本就不能细想。
注定惨败。
**
腊月初的时候,谷阳城里开始出现从北边来的流民。
谷阳地如其名,谷物兴旺,阳光漫长。是北郡七州里少数适宜人定居的地方,唯一的不足就是舟山与元宝山基本把谷阳与外州隔绝,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根本无法深入谷阳腹地。
流民出现在谷阳城不是什么好事。这只意味着西江口那边的雪灾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启州州牧受朝廷调配,向路过的灾民们开仓放粮,希望自北向南的流民暂时在启州得到控制,可大部分灾民的目的地不在这里,他们越过启州,直奔水草更为丰茂,林木更为密实的楚州。那里才将会是他们的新家园。
当然,有人前往楚州就会有人留在启州,一小部分人绕远,选择穿过舟山与元宝山,直抵谷阳。这是最近的路,也是能最快解决流民饥不果腹的道路。
雪林深处,一队人慢慢的在无数粘着冰霜雾凇的树丛里穿行。云雾与夜露反复沾湿过的衣物再度被体温烘干。山间寒气彻骨,众人只能看着彼此呼吸间的白气,听着彼此断断续续的喘气声与叹息声。
这支队伍的向导叫宋海令。宋老爷子虽然年纪一大把,但依旧健步如飞,看着能比同龄人年轻个十几岁。他是西江甚至乃至周边的启州涿州都有名的好猎手。三地的森林丛林就没有他没闯过的。他的眼睛仍然闪烁着属于猎人的敏锐和尖利。
队伍最前方拎着打蛇棍,看着年龄只有十七岁的姑娘是他的孙女宋横玉。
宋横玉穿着打着补丁的灰蓝色布袄,脸上为了防止冻伤涂抹了动物粪便。只粗粗用麻藤条绑了个马尾,脚上的是个破草鞋,和光脚在雪地行走也没什么区别了。她的神情就像自西江而来的雪,冷酷而镇定,带着一股阴冷的狠意。
这两个宋家人都是比山里的野兽还不好惹的狠角色。
“爷爷。”宋横玉喊,“前面好像有人家。”
队伍里的人精神一振,他们跟随宋氏祖孙逃荒,已经好几天在野外大街上过夜了。
之前还好,可今天是在丛林里,指不定有什么野兽晚上会把他们叼走吃了。
“那就快了。”宋老爷子回答。他稳步爬上这片林子里的最高的土丘。
临近日暮黄昏,蓝色紫色黄色在天空交织一片,金灿灿地落日点亮这块雪地。冬日晚风紧,凝结在草木间的冰珠被风一吹发出琮琮珰珰的玉石声。
一道青色炊烟映入众人眼帘,是一座修建在半山腰的寺院。
有妇人怀里还抱着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孩子,看见这烟一下子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这道青烟象征的东西是他们如今最渴求的。
夹山禅院。
宋海令闭眼,心中默念。
远行蒙霜雪,毛羽日摧颓。常恐伤肌骨,身殒沉黄泥。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