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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夜半私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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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山禅院的山下,也就是舟山与元宝山的山窝处,是一大片竹林,九月中旬的时候刘武灵彻底痊愈。
何卿云常常觉得刘武灵的生命力就像这些竹子。竹子不会凋零,每个夜晚都能在竹林里听见清晰的‘沙沙’声,那是他们生长的声音。
何卿云最后被安排去烧火做饭,而刘武灵则被派去山里砍柴伐竹。
这算不算重操旧业,何卿云笑着问他。目光不带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是用一种剔透如水的眼神去望,仿佛就这样一眼能看到小时候还距离她很遥远的刘武灵。
算吧,刘武灵揉揉鼻子。在何卿云面前非自愿地重提旧事,他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何卿云把他的手拍开,“你在我面前还这么要面子啊。”
就是在你面前我的面子才值钱嘛。刘武灵心里偷偷想着。
灶火烧得越来越旺,红蛇般的火影逐渐布满两个人的脸,两个人的眼睛都含着明烈的火光。
何卿云根本不会烧火做饭,只是几捧干草爆出来的尘土都能让她咳嗽个不停,更不要提烧火做饭了,所以这些事情都要刘武灵先教她一遍。
刘武灵教她一遍,何卿云自己再做一遍,没摆弄几下,刘武灵就又看不下去帮着她干。
“大小姐啊大小姐,没想到你也有打死也学不会什么东西的时候。”刘武灵喜滋滋地说,直看得何卿云又笑又莫名其妙,抽几根干草去拍他。
旁边做斋饭的师傅看不下去,他允许何卿云来厨房帮忙就是看她玉质心细,没想到是个花架子,他对刘武灵说道:“你再这样惯着她,什么活也不让她干,等过两天秋收,你都要忙死了她还是什么也不会。”
师傅又支使何卿云别干看着,让她把菜洗了,“简直比宫里娘娘还高贵了。”
刘武灵代替何卿云烧火,一包黑烟迸出来,听这话后呛得刘武灵边咳嗽边笑。
何卿云不满,她伸手把水珠甩在刘武灵脸上,“有那么好笑嘛。你别把伤口笑崩开了!”
“阿弥陀佛。”师傅翻个白眼。“厨房重地啊,两位施主。再不好好做饭今晚全寺上下都不用吃了。”
“哦……”何卿云收敛起来,用力搓搓菜叶子。
厨房的大师傅观察了半天,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懒懒地晃悠到厨房外。
何卿云看师傅走了才在背后嘟囔道:“宫里娘娘可比我金贵多了。谁敢叫她们生火做饭啊。”
“宫里娘娘是比你金贵,你也比宫里娘娘难哄。”刘武灵说。他一直觉得谢府这两个女人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你还比宫里娘娘记仇。你看贵妃皇后哪个会记皇帝老儿的仇,我做错个什么事你都能记到下辈子。”
何卿云‘诶’了一声,她怒问:“我什么时候记你仇了!”
刘武灵不答,在火光掩映中凑到她的面前,“真不记得啦?当时你不理我,可把我委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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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灵说的是十几岁的事情。那时候他刚到谢府,一个月给他的工钱够他全家取用,而他唯一的工作就是陪着谢府的大小姐。
本来谢将军和何夫人不是很满意这个人选,他们更希望挑一个与何卿云年龄相仿的女孩,结果这是何大小姐自己选的人,任谁也没辙。
刘武灵与何卿云同岁,而那个时候比他们大几岁的谢一璇已经上学堂了。谢一璇是宫里皇子伴读,读书不需要操心,可何卿云年纪小不太让人放心,于是何夫人亲请两位老师来教习自己爱女。
一位是教武学的,就是吕文镜,另一位教书,也是个年纪不小的老先生。
如今何卿云学到的东西多半承自这位先生。
老先生头发花白,与显慈的风格倒有些像,平时每次来上课都会带何卿云喜欢吃的花折糕,这是街边的点心,其实只是糖浆熬煮再用花瓣堆出来的糕点,又香又甜,只有小孩爱吃,大人吃了一口就觉得发腻。
何夫人吃过一口就不再动,放在一边。她说这糕点做得太粗糙不自然,食不下咽,天天被山珍海味养出来的姑娘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于是不再允许何卿云吃这种东西,花折糕便成了谢府的“违禁品”。
刘武灵是何卿云伴读,何小姐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给他,老先生偷偷带来花折糕更是如此。
一日何卿云再背着何夫人偷吃花折糕结果还没咽下去就吐出来。
牙好痛喔。
何卿云眼里还泛着泪花悄悄地对刘武灵说。
刘武灵嘴上挂着残留的糖渣,手里还握着两块花折糕,直愣愣地看着她,“那可怎么是好呢?”
那样子呆得何卿云恨不得踹他一脚。
刘武灵看着呆,结果当晚就背着何卿云把这件事告诉了何夫人——没办法,这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谢知婉果然大发雷霆,斥责一番教书的老先生告诉他今后不要再带东西来了,又叫来大夫来看何卿云的蛀牙。
“从今往后不允许再吃这些东西听到没有!”谢知婉轻斥道。
何卿云扭过脸。
“你再这样我就只能把容先生辞退,天天让你上吕老师的武学课!”
天知道这对当时的何卿云是多大的惩罚。何卿云没绷住,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整个小脸好不可怜。
总之到最后有错的只是刘武灵这个告密者,娘亲怎么会有错呢?
被谢知婉又搂又哄,又贴着脸颊亲亲,最后在母亲的臂弯里昏昏睡去的何卿云如是想着。
两个人也因此展开了长达几个月的,何卿云对刘武灵单方面的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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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我都要忘了。”何卿云有些诧异,她接过刘武灵递过来的一本书。
夜半私语时,夹山禅院的藏经阁中。烛光烈烈,木香沉沉。何卿云苦力暂时干不利索,寺里就又安排她去藏经阁抄写典籍,并十分信任地把藏经阁的钥匙交给她,把管理阁内所有书籍的任务全权交给她。
“你忘了,我可一辈子都忘不掉,你知道这对我幼小心灵的伤害有多大吗?”刘武灵陪着何卿云坐在藏经阁。
我天爷,何卿云扶额。坐在这里的两个人到底谁比较记仇?
“你倒是说说有多大伤害。”
当时何小姐一连多日都不理这捡回来的野小子,无疑给了谢府上下所有人一个信号——这意味着没人给刘武灵撑腰。本来大家对刘武灵就有些不满,凭什么这个穷小子能登她何大小姐的门入她的室,而这其中尤为不爽的就是何小姐的母亲谢知婉。
这小子进谢府的第一天她就不舒服,甚至觉得这小子克她。最终还是谢将军一席话点醒她:“你现在和当时爹看何昼的时候一个症状。”
“那怎么能一样,这小子怎么能和何昼…比……”
谢知婉眼神一凝,骤然醒悟。
从那以后谢知婉就不许刘武灵再靠近延晴院。
“啊……”何卿云仰头,“我说当时怎么好长时间没看见你。”
刘武灵挑眉,不过他继续向下说。
不能再靠近内院,刘武灵就被乐呵呵的谢知礼带回镇北军营,从那以后成为了镇北军营的一员无名兵卒。
待在军营里,钱财方面的待遇要比在谢府可靠安心许多,本应该是这样,可刘武灵不这样想。
去了军营他每天都忐忑不安,他每天在演武场挥汗如雨的时候都会想,何夫人会安排新的伴读给何卿云吗?何卿云会喜欢那个人胜过自己吗?会不会等到过年回去的时候何卿云就不会再记得他了?
他对谢府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何卿云,一想到这些,刘武灵觉得像有无数爬虫在啃咬他的心脏,无名火在心里噼里啪啦地燃烧。
她怎么能把他带走又把他抛弃,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走入她的人生。
还是那日从春熙大街带走的无论谁都对她无关紧要?他存在只是为了证明何卿云与王祝的彼此敌对?
他不甘心。
所以年关将近时,他满心期盼地去街上买花折糕,希望何卿云看到这个不会再生他的气,他也可以再度回到她身边。
镇北军营很好,那里已经是大虞对待寒门子弟最平等的有望建功立业的所在了。可他还是想回到何卿云身边。
可惜路遇王祝。
结局可想而知。
最后他嘴角挂彩,坡着脚回来,手里的花折糕自然也都没了。
“那你现在还怪我嘛?”何卿云问他。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动笔抄经了,刘武灵却一直没有停止研墨。
“我什么时候怪过你,那天当天你就让我回去了,我没想到,还挺开心的。”
“哦,没有就好。”
何卿云呼一口气,墨香、竹香、书香、沉木香萦绕满室。烛火轻爆,窗外晚风乍起翠竹沙沙作响,已是深夜。
刘武灵望着何卿云侧在烛光中的半边脸,比月亮皎洁,比杜鹃鲜妍,比一切书画里描述的洛神湘妃还要让他心旌摇曳,这样的时光纵使以前他二人也从未有过。
其实他最开心的时候反而是他年后不得不回到军营。
那个时候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注定被人骂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出身寒门的人怎么能幻想迎娶出身贵族的姑娘呢?一定会有人这么骂他,兴许何夫人就会。
年后的时候他二人刚和好,两个人合起来成天把谢府闹得鸡飞狗跳。他走的那天正是何卿云玩得最没够的那天。
“你去军营还会记得我吗?”何小姐哭起来,“那里的人你不要和他们玩。”
刘武灵哭笑不得,当时经过几个月军营历练后让他看起来骤然比何卿云大几岁,“我是去训练,是正经事,不是找人玩的。”
“哦……”
原来你也会这么想。刘武灵一边去擦她的眼泪一边心里克制不住地雀跃起来。
从那以后刘武灵把何卿云看得很紧,一切以她的需求感受为先,连何夫人交给他当叛徒的任务他都放到一边不理会,等到两个人都到一定年龄,实在是不能再亲密的时候,刘武灵又把自己亲妹妹刘晚带到谢府。
这样一切都很好。连谢知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何卿云本来半睁一只眼,看到刘武灵神情不对,才开口道:“你自己在那乐什么呢?”
“没有,你看错了。”刘武灵否认。
何卿云也不追问,过了半晌她从书堆里找出几本书。
刘武灵左看看,“《千字文》?”右看看,“《训蒙文》?这些你小时候就读过。”
“嗯……儿童经典启蒙读物。”何卿云上下扫过刘武灵,她点点头,“正适合你这种人。”
“我哪种人?”
“不识字的人。”何卿云微笑。
刘武灵倒吸一口气,他们两个人太有默契,以至于当何卿云刚把两本书放到他面前他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做什么?”他做出最后挣扎。
“教你识字。”何卿云好声好气劝他,“只识字,先不学写或文章之类的。之前一直没时间,现在好不容易有时间,你赶紧学。”
刘武灵看她。
“学嘛,我来教你。”何卿云说。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