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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乐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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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七月,江南的暑意随着一场小雨微微散去了些。
缥缈的水汽云雾般笼罩在西湖上,太阳西沉,余晖毫不吝啬的洒向了兰舟上的美人。在金雾的映衬下,美人衣带翩飞,身姿如仙。
美人轻启朱唇,歌声更是像天籁般涤荡人心,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
“陛下,这歌姬便是曼音楼的献音娘子,听闻七岁前状如痴儿,不能言语。”不远处诺大龙船上,知州笑的像朵老菊花,谄媚的向即将结束南巡的皇帝介绍到。
“哦?”大邺君王转了转酒杯,身后侍女前来斟酒,琥铂色的液体映照出皇帝不辨喜怒的脸。
“后来,便是发了一场大病后突然开了窍,变得能歌擅琴,且曲风别具一格,人都说是献音娘子发痴的那几年,是在天上得了伶伦乐神的点化。”
皇帝云怀川闭了闭双目,献音娘子这歌声幽婉的的穿过湖面,竟如上好的佳酿美酒,令人醺然欲醉,南巡一月的疲惫悄悄在她的歌声中涤荡而空。
难怪古书曾说,以音为药,能药之于心。
他一直以为是虚言,今日听献音娘子一曲,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服了些。
若是将她带给无翳,想必能让他多少开怀些。
想到弟弟云无翳,君王豁然起身,来到了舟头。
知州惶惶起身,差点带翻桌案,忙不迭赶到皇帝身后,小心开口:“陛下,此女可有不妥?”
“将她召到前来。”
“是是是!微臣这就去。”知州窃喜,都传言帝后恩爱和睦,皇帝不近美色,可男人哪有不偷腥,如此他也算献美有功。
“陛下,这小娘子还未接客,干净的很。”
君王不置可否,似是浑不在意。
兰舟轻轻靠近御艭,美人莲步轻移,轻纱覆面,只余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好奇的抬头看着君王。
“低头,贵人岂是你能直视的!还不快行礼!”知州斥道。
音音低头福身,白色裙衫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鬓边挑下的黑发衬着桃花面,楚楚可怜。
“无妨,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小女子十五岁,得妈妈起名姓柳,名献音。”音音垂头答道。
声音如珍珠落盘,黄莺出谷,光是听她说话,人心情都能好上三分。
“将面纱摘下,抬起头来。”
头顶贵人的声音威严沉沉,更像是命令般,不容反驳。往日音音听了客人如此无礼的要求,都是妈妈笑骂一番搪塞过去的。
可如今,妈妈不在。
面纱缓缓滑落,云怀川纵使阅美无数,也被这小女子的容貌惊艳了一番。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难怪纵使痴傻,曼音楼也留着她。再长开些,还不知会有多漂亮。
只是,美玉有瑕。锁骨上大片的胎记破坏了她几分美感,红色的胎记状如飞羽,占据了半边锁骨。
被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音音不适的动了动肩膀。
眼前贵人气度不凡,锦带华服白玉冠,便是一向威风的知州老爷也恭谨非常。
听口音,更像是京城人。
音音不禁惴惴起来,她身为贱籍乐户,如同随意买卖的物品,但看谁能出的赎金。
上官公子早已经应她要为她赎身,只待秋季上官公子来到钱塘她便可以脱贱为良,摆脱如货物一般被买来卖去的命运。
难道,又是命运弄人?
怕什么来什么,知州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献宝一样,将早已备好的卖身契转交给了常公公。
音音不禁红了眼圈,不管不顾的扑通跪下,以额触地,“贵人,小女子不想离开钱塘,斗胆请贵人高抬贵手。”
知州的笑意僵在脸上,训斥起来,“不识好歹的玩意,哭什么,能跟着陛下上京,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我看你是少了调教了。”说罢,竟是要作势打人。
“住手!你退下吧。”君王淡淡开口。
“是是是!”知州喜滋滋离开。
“你倒是聪慧,可行事欠了几分思量。”君王示意音音起身。
“你可知邺律:部曲奴婢,律比畜产?”
“知晓。”音音泪珠悬而未泣,好不可怜。她泪眼朦胧的仰望身前大邺的帝王,希求他放自己一马。
“所以你拿什么同朕讲条件?”
“小女子唯有己身。”大邺皆知帝后恩爱甚笃,后宫空置。而君王的眼神冷漠,并不像是寻常男人看向她那种黏腻恶心的神情。所以,她在赌。
果然,君王嗤笑,“也不是人人都稀罕你这副皮囊。”
音音暗松了一口气。
“为何不愿随朕上京?可是有家人在?”
“小女子是孤儿,留在钱塘是因为缘客应了我秋后为我赎回自由身。”音音擦干了眼泪。
看着眼前心思单纯的小娘子,君王直接了当的戳碎了她的幻想:“秋后?凡贱籍者,一免为番户,再免为杂户,三免为良人。先不论你那缘客是否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为你求取赦宥,这三免下来,最快也要一年。除非……”
音音眼里的光渐次熄灭,上官、上官公子,她遇到过最好的人,竟然也会骗她,她喃喃道:“除非……除非他只是将我买去,没有帮我脱籍。”
君王负手,接下来的话让音音重燃希望。
“若你帮朕一个忙,朕便许你良民身份,不知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音音答得快得生怕君王反悔。
君王失笑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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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站在曼音楼下,看着生活了十几年的囚笼,深深呼出一口气。
昔日的记忆渐次浮现,学琴弹破的手指,缘客不怀好意的笑,为争抢去贵人前献艺大打出手的“好姐妹”,见钱眼开的钱妈妈,永远甜腻作呕的空气和永远轻薄勾勒的衣服,填不饱的肚子,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大网,而她像是呼吸困难的鱼。
她一步步迈上楼梯,走向自己的小阁楼,连这里,都只是将她待价而沽的展示台。
“没什么好留恋的。”音音告诉自己。
“献音!”
“小音儿!”
曼声楼的小女娘们见了她,一股脑的围了上来。
“听妈妈说,贵人将你赎走了?”红绡尖叫,“钱妈妈现在把自己关起来数钱,你可知你的身价?”
“可是有上官公子模样周正?”谷儿花痴脸。
“你这小丫头可真是好命,你身价这么高,男人一个两个的争着赎你。”年纪稍大些的香翠道。
“妙翠姐姐怎么能这么呢,谁叫音音天生一副好嗓子,人称西湖小伶伦呢,是吧音音。”紫俏打趣道。
“嗯……”音音拉长声音道,“是个其貌不扬的老男人,身价,我也不知。”
“啊?”谷儿沉痛跺脚。
“唉!”香翠心里平衡了些。
众女一边说笑艳羡,一边帮着音音打点行囊。
说是行囊,她能带走的也不过是一张琴,一些香艳的衣服,一些绢花头饰和银簪子,还有自诩文人雅客的为她作的淫诗艳曲。
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
除了,上官公子在生日那天送她的陶俑小人。
小人是个开怀大笑,抚琴弄曲的女娃娃,颜色鲜艳,神态可掬。
音音轻轻抚着陶娃娃的笑脸。
上官公子于她,是缘客,更是恩人。
常人家的女子十五岁在亲友们的祝福下举行成人礼,而她们确是迎来苦难的开始。曼音楼的惯例,乐娘子们到了十五岁便可以开门迎客,逢迎榻上了。
而西湖小伶伦的首夜,更是让曼音楼人满为患,富商争相竞拍,钱妈妈脸上的白粉随着她的笑声簌簌的往下掉。
音音含泪的注视着楼下,她坐在二楼,妆容衣着繁复精致,像是被精心包装好的礼物。
她劝慰自己,只是初夜而已,还不算太糟糕。要比被富商买走招待宾客强上一些。
越是这样想眼泪便断了线的往下掉。
在她最无助,最恨命运不公时,上官公子来了。
她永远记得那日,上官景皓衣着月白团领袍衫,像是仙人降临。为她一掷千金,引得众人惊叹连连,足足十箱银锭子,向钱妈妈买下了她半年的自由,让她不必再接待其他缘客。
随后他一步步走向她,将她牵下高台,拿出了这个陶娃娃,“音音生日快乐,本少爷现在可只买得起这个,你可不许嫌礼物简陋。”
音音再也忍不住情绪,一头扎进上官景皓怀中,呜咽的哭了起来。
音音抹了抹眼泪,她这次等不到上官公子了。
她不知道上官公子所居何处,只知道他是邺都人。
铺展宣纸,挥笔写下“圣人南巡,将我带至邺都”后,音音将字条塞入陶娃娃底部的孔洞中。
“紫俏姐姐,如若上官公子来寻我,便将这个交予他罢。”
“诶,好。”紫俏接过。
“谢谢。”
音音一一拥抱了她们,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夜色已至,靡靡之音从曼声楼里传了出来。音音登上了前来接她的马车。
前路黑黢黢的,她却从来没觉得如此亮堂过,音音抱着行囊,眉眼弯弯。
陛下说,只要宁王能够过得开心一些,便赐她新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音音想不明白,为何尊贵如宁王也会过得不开心。
不过,她最会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