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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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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晏老宗主一个传令符招回家前,晏小少爷正与彼时还算作他贴身家仆的晏洄游历于南洲。二人牵马进南城,为的是一见传闻中的天下第一蛊。
天下第一可以是个人,也可以是处地方。天下第一的蛊师辛连赤成名百余年,传言他本是南洲蛊仙座下小弟子,然而他既做弟子,也要做蛊仙他老人家一池子宝贝的备用零嘴。割肉饲虫十余载,整池毒虫被辛连赤满腔的血意越喂越凶,一朝万蛊弑主蛊圣出师,蛊仙他一把老骨头都被毒虫嚼烂了,留下几片不太好吃的破衣布片,辛连赤捡去敬孝,给师父搭了个衣冠冢。
而南洲既有天下第一的蛊师,也是天下第一的毒道蛊乡。晏楹知本就没有见到大蛊师辛连赤的打算,他才将将十六,年岁与资历都浅,没道理能与传说中的这位蛊圣那位剑仙有什么来往,来此地不过是想一看蛊乡风土。
这些东西都是晏楹知从话本传奇里读来的,夜里小少爷点着灯倚在客栈的椅子里翻书,看完十页符经奖励自己读半本南洲逸事录。晏洄在一旁替主子收拾练笔的符纸砚台,收拾完出去净手,端了盆水进来时,晏楹知仍凑在灯下仔细看书上小字。
晏洄绞干巾子来擦小主子脸上的墨痕,晏楹知便靠过来,将半个身子偎进晏洄怀里,目光一丝也不肯挪,只仰起脖子把脸抬高一些,一副任人伺候的模样。
他读到某位城主初来上任口舌不净,遭长虫夜半来啃腚,结果被窝里葫芦藤似的牵出一串,光屁股的男男女女们全被地头蛇大仙留了戳。晏楹知笑得歪进晏洄颈侧,服侍的奴才无奈,简直怀疑这位主子才是条滑不溜秋的蛇成了精怪,擦个脸也不消停。一手搂着主子的腰,一手去掐下巴,将乱动的死小孩禁锢在怀里。
怀里的家伙挣扎几下,见坏奴才态度强硬,被迫消停了片刻乖乖任人抱着,又伸出手去勾晏洄的下颌。白皙的长指一蹭一蹭,容貌与姿态都招摇,晃得晏洄眼晕。
“晏洄,”小祖宗心情尚可,被捏着脸也不生气,笑吟吟的,“晏洄,你怕不怕蛇?”
怕不怕?晏洄没说话,只因脑子里全没想着这个。他垂眼凝着昏黄灯光里一点雪色,手上也不动作了。晏楹知疑惑,拿指腹去刮晏洄的下唇,一下两下后,竟然被咬了一口,痛得他一嘶声,抽手给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晏洄脸都没挪一下,小祖宗倒是恼了,厉声骂道:“坏狗!”
奴才不做声,揽住他的肩,将脑袋埋进小主子的肩窝。这是常有的事。晏洄与晏楹知多年相伴近身惯了,晏楹知知道,这奴才心里眷恋他的味道,又爱多思多虑,不时便要来抱一抱、嗅一嗅他,说是慰个心安。
但眼下他尚有几分火气在,不乐意纵容奴才的撒娇,等了几息仍没有动静,手指伸进晏洄的发梢一拽:“骂你一句还真来劲了,还要闻多久啊?!”
“主子……”晏洄仰着脸,鼻尖蹭到晏楹知披散的墨发,无奈,“是主子先不听话,让晏宗主知道你子夜时还点灯读话本,也要指责我了。”
晏楹知横眉:“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谁的仆从?还要去我父亲那里告我一状?”
晏洄叹气:“没这回事。”又将桌案上的铜灯吹熄,只余床侧留了一盏灯火,“早些睡吧,阿楹明日不是还要去看早市?到时该起不来床了。”
然而二人最后也未能看上早市,盖因故事里的长虫当真成了精怪。夜半晏楹知睡得迷糊,半梦半醒间颊边犯痒,伸手一挠,竟然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住了小臂。
那点昏沉的睡意霎时惊散,晏楹知眼神一凛,默不作声地伸手往枕下摸,同时转动眼珠去看身侧——外出游历难免被什么人啊鬼的盯上,被褥下压了一打现成画好的符与一柄短匕,匕首开了两条血槽,晏洄平日里不经常让他拿上手把玩,但也手把手教过要如何用。
防身的物什具在,怪的是毫无声息的家仆。晏洄打小跟着晏楹知,既当仆役也做侍卫,况且他对小主子的事一向谨慎到有些神经质,没道理杀手都睡进主子被窝了还能安稳得像个死人。
将刀柄握进手中时,晏楹知已逐渐能在一片黢黑中视物,目光停在身侧掖好的被褥,以及空无一人的暗室。
晏楹知瞳孔一缩,暗骂一声:蠢货。
是调虎离山。
家仆在走前还记得替他盖好被子,恐怕屋外还有晏洄留下守门用的的重重阵法。白沙塔捡来的孤儿天资好得百年难遇,护着主人顺风顺水得活了十余年,自大惯了,没料到真能让什么东西闯进来,威胁到小主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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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游历时,晏洄鲜少会主动离开晏楹知身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小主子身边不能离人,他得时时看顾着。
今日走之前,他放了一把天玑罗盘用于压阵眼,九重剑阵布置得凶悍,全然没管误入之人的死活,屋舍一圈连只嗡动苍蝇都要被剑气钉死在墙上。
晏洄披衣起身时,屏息凑近听了听被子里晏楹知的呼吸声。他设的阵法动静小,小主子睡得还算安稳,方才杀阵见血的响动未能惊动晏楹知。
当下是夜里丑时,开阵后的凌厉剑气将空气中的一丝风都镇压。晏洄下床取剑,阵石牵着来人负伤的血气,时辰还早,够他将人截杀于此夜。
一切似乎都万无一失,可晏洄仍然不安。但他知道自己时常是不安的,关于主子的一切他都忍不住要惶恐,仿佛不将这颗属于晏楹知的心紧紧提着拽着,他的小主子就有一日要坠下去,落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埋进散于被褥的发间深深一嗅,名贵的乌木香熏进肺腑。晏洄强定心神,持剑翻出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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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血气提剑紧追一里地,晏洄觉出些莫名的古怪。此人身法鬼魅,步伐落地不似常人,倒像是蜿蜒向前的蛇怪。
更离奇的是晏洄踩着痕迹穷追,不远处一点人影时隐时现,似乎已然望其项背,但却始终不得真正近身。
倒像是……拉扯的风筝线。
晏洄心神一震,步伐急停。此时一阵浓稠的腥气急掠而来,他仰身后撤数步,瞬息之间,一只血淋淋的手爪便凶悍地停在眼前几寸。
精钢长剑向上一抵,晏洄身子一仰一折,猛然发力将来人当胸踹开数步。
惊怒的呼吸声压在喉口,这回来的不是好解决的角色。因此他更要不死不休,否则他与小主子之后的南洲一游,如何还能玩得开心。
横步稳住身体,夜色中持剑人的上身伏低,神色是囚着一潭恶水般的阴狠。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鬼影却倏然大笑。他的嗓音哑得惊人,像是含着粗粝的沙砾,语气却不惊不怒无嗔无恶,只是狂放地笑道:“怎么是拿剑来追,给我演杂耍的吗?”
鬼影道:“你的笔呢大符师,多年不见,怎么不让我看看‘见微’?”
极短暂的一瞬,晏洄感到耳边撞开眩晕般的嗡鸣。
他猛地扶住额头,蹙眉横剑,阴沉说:“我不知你说的什么,你大约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鬼影问得莫名,“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该是你?”
晏洄强自压下狂乱的心音,忽略汹涌袭来的弘大不安。袭击他的不仅只是眼前腥臭的鬼魅,还有溺水一般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怕预感,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缕魂魄在急迫地警告他,他必须立即解决眼前的一切不可知,或是将之斩杀于剑下,就像他曾为小主子杀过的无数血仇——否则他将迎来一场呼啸而来的大祸。
晏洄勉力沉静道:“倘若阁下与我等无冤无仇,还请勿要再惊扰我家主人。”
“无冤无仇?”鬼影的语气顿时玩味,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一字一顿说,“主、人?”
“怪哉,怪哉。”
昏暗中鬼魅一瞬欺近,大袖浮开浓稠如血池一般的腥浊之气。
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穿的一身脏污的血衣,赤足点地近乎无声。
“我还道奇怪,依你的德行,进我的地界好些天了,竟既不来我这抢东西也不赶着使唤我打白工,光是带着你那小情儿看些有的没的逗弄宠儿的下等货色。”
鬼影在月下方才显出真容来,此人一把声音虽然粗噶难听,吐出的粗鄙之语也教晏洄难以入耳,然而他明明是个男子,面貌却妖异非常。
月照下的一副面孔惨白得过分,细眉长目飞扬入鬓,眼尾与上勾的唇边都锋利,令晏洄看了心生厌恶。
他后退一步,将一对眉狠狠蹙着,分明显出了极大的不悦。月下的鬼魅却不依不饶,一点不肯放过他,还要出言羞辱。
“你带来的孩子那样好看,我看了也喜欢得紧,还以为你此番来,是要拜托我将他练成什么偶人药人。”男子说着,又卷了卷垂在颈边的沾血发尾,“我心说此事难道不是让合欢宗那些家伙来干更好?一副情蛊,或是索性练成鼎炉呢。”
他将指尖血痕抹上晏洄的衣领:“你生的什么气,这样不好吗?”
“我说得哪里不对?”男子眼里盈着恶意的调笑,“大仙师啊,道法三千六百门,我分明记得你修的是自在逍遥道才是,几年不见,怎得都长出邪路子散修才有的我执来了?”
晏洄只是咬紧战栗的牙关,却说不出话。
鬼影笑道:“你当真未曾动过此等心思吗,法衡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