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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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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布麻衣、清水洗面,棠梨只身立于傅家内庭后院、二太太小厨房里的一口井边。
她拿起捆绳的木桶便甩入井中,手中感受着桶深入其中,随着水深慢慢有了几许重量,使劲一把捞起桶,桶身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好好的姑娘,脸花骨朵一样娇嫩,太阳底下一晒泛红印子,没想到竟有一股子蛮力气”,几步之外站着的方大姑打眼瞧着周家小姑娘打捞起一桶水的利落模样,掐起嗓子夸赞。
她微胖的脸上褶子笑得挤出来,讨好之心溢于言表,旁日方大姑对于这些低等丫鬟是一概置之不理的,没成想今日反倒热络了起来?
方大姑心里却嗤笑起来,斜眼偷偷打量起棠梨的粗糙手掌,阳光下,姑娘掌心处竟似起了薄薄的茧子。
方大姑心中暗道:这府衙断断是没见过只靠蛮力气能撑起门户的男儿,更不必提周素如这般娇嫩面生的小娘子,她心里到底是看轻了周家这小娘子。
至于为何如此,她服侍的这主家便是活生生的前例……
就说这傅家,其祖上也是靠耍刀枪、血染衣,硬生生在十年间,舍去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的男丁,才随着太祖平定西北,挣下傅家侯府基业。
可这家业不过维持了堪堪二十余年,急转直下。
继任傅侯爷弃年幼的九王爷,暗暗支持三十而立的三王爷。
不料,先帝弃长立幼,傅家站错了队,失去上心,自此当了破落户,满朝中都不受待见。
家族中的女儿只能下嫁给无品无阶的小户,男儿靠家中祖产过活,屋中瓦片碎了漏雨居然无人修缮。
继任傅侯爷自知愚笨,次年诸事皆定之时写折子乞求已上位的九王爷回乡。傅家举家搬迁回了雍州老家,当时打算就此偏安一隅,只求避祸罢了。
可老天眷顾傅家,后来傅家的运势出奇地好。
傅家眼见已经成了被朝野遗忘的落魄世家,却杀了个回马枪。
这代傅家长房三子傅桦南不过十七便进士及第,成了这雍州府二十年来首位未及冠的天子门生。
傅桦南自禹阳县县令起势,稳扎稳打三年吏部评优,再转江南道整治盐运至三品大员,成了实打实的实权人物,这时候他不过才二十五岁出头。
自此,傅氏家族中族女又成了香饽饽,雍州城中的贵人们纷纷来相看,踩得傅家门槛都掉了红漆。
傅家五年前以及更久以前的落寞与棠梨并不了解,她小时候偏居在傅家的庄子上,长大了后进府,进来傅家主城的大院就是如今的昌盛模样了。
周棠梨本原是府中家生子,一落地双亲就在傅家为仆,娘亲加上老爹只是不起眼的下人。
她母亲刘氏养下了两儿一女,棠梨行三,已经在府里当差,弟弟周天雨年纪尚小,跟着爹在傅家庄子上,至于大哥周天柱,赎身出府在面馆打杂去了。
当初,周天柱出府是出于情势所迫,开罪了惹不起的人,为保小命不得已而为之。
事情要从长房三爷傅桦南官运亨通,在朝中的地位水涨船高说起。
傅桦南进学的成功,让傅家主枝和旁枝欲望膨胀,想着能再出几个仕途上有作为的傅家子弟,同气连枝,光耀门楣。
为此,傅老太爷翻新了族学,扩大了院墙,最重要的是请了已经致仕的京中名师李老先生回乡授课。雍州城中的几家大族收到这位名师愿意回乡养老的消息,求到常年在在山上道观里修养的傅老太爷身边,这几家大族得以挑选了十几个族中灵秀的后生到傅氏族学进学。
族学一下子涌入的学生太多了点,比照之前人数扩张了一倍有余,血气方刚的儿郎们在一起,素质不一,果然打闹不断,好在只局限在他们中间。
可没过多久,周天柱成了第一个遭殃的倒霉蛋。
有天,晨起倒夜香的周天柱正在外走着,突然碰倒了三个乱窜的醉酒族学学生。他们家里离傅家较远,暂时借住在族学过夜。
夜香一时间臭气熏天,下人房刚起来的小厮迷迷瞪瞪的,不长眼地叫嚷起来“好臭啊,哪个不长眼的?周天柱?”
顺着这叫声,整个下人房连同外院都知晓了这场意外,族学学生擅自在学堂醉酒之事也暴露了出来。
周天柱被大管事罚了一月月钱,打了三十个板子,皮开肉绽,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棠梨生平心疼大哥,第一次私底下递话到了幼时相识的长房长孙——傅长远身边,求来了救命的药。
三个族学学生在学堂被李老先生抽了手心,领了抄写一百遍某篇文章的处罚,还被父母各自领回家打了屁股。
此后一俩月,周天柱似被这三人记恨上了,在府中行事总有倒霉事发生,饭菜也被克扣,有日夜里竟被人堵在小巷子里暴打了一顿。
棠梨和大哥周天柱的母亲刘氏冷眼瞧着儿子的这些遭遇,心里是又气又恨,却只能干看着,直到鼻青脸肿的儿子跪在面前,眼眶高高肿起……
夫妻两人彻夜难眠,合计一晚上想出了办法:为周天柱赎身出府,他们不能看着天柱活生生被欺负死。
为此,老两口算是豁出了老脸,一咬牙就求到了二太太方氏那里,这二太太便是傅家二老爷的妻子,那位传说中的傅三爷傅桦南的二嫂。
在二太太屋里,刘氏声泪俱下,哭诉着周天柱木讷的性子,她说道:“天柱不大通人情世故,若是门庭简单的小户之家,总不过是套马撵缰绳这些事,在人情来往繁复的傅家,他眼看着就没有活路了。”
字字句句,刘氏努力把所有错处往自己和大儿子天柱身上揽,她心中明白:想出去谈何容易?
只能把姿态摆得尽量低,低到尘埃里去。
刘氏知道:傅家轻易不放下人出去,不管家中丫鬟婆子,还是小厮,皆家身清白,还被早早买断了身契,要的就是知根知底。
外院老爷少爷倚重的小厮管事,傅家不爱用临时买来的成年男子,怕引来祸端,为此早早就在家族各处田庄养了小男孩。
就算三年前,大老爷那一房思虑到为傅长远取长孙媳之事,府里差遣大管事到人牙子那去采买丫鬟,也是选年纪尚小不通人事的九、十岁小丫头。
眼见着族学因此事弄得鸡飞狗跳,重视儿子傅长俊学业的二太太心焦得很,她也看出了周天柱不是适合在府里当差的性子,定下了一个周天柱赎身出府的银钱。
棠梨母亲刘氏狠心咬牙拿出了这笔钱,为周天柱赎身出傅府,一家四口聚在一起时,刘氏说了:“这银钱并不白给,本来就是一家五口的压箱底钱,此时情势危急,拿出来让周天柱度过难关。
此时,周素如大哥周天柱赎身出府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他正在雍州城外的三里处的于记面馆里做帮工。
周天柱不识几个字,在府外找事做的唯一要求就是管吃管住。
有天,他碰巧看见了于记面馆的招工告示,就进了门,问掌柜他合不合适?
掌柜的看他面相忠厚,试学徒工时手脚勤快,就让他留了下来,自此,周天柱的学徒工日子就成了砍柴、烧火、偶尔兼任跑堂。
府外,周天柱的生活翻天覆地变化,棠梨却和出事前的日子没啥两样,她原以为这几年的日子会这么平静无波地过下去。
……
傅家仆妇丫鬟们最近忙得晕头转向,只因傅家三老爷傅桦南飞鸽传书说,他时隔五年又要回乡探亲了。
傅家太夫人得到了消息,拍板要大宴亲友,摆流水席。
既然要宴客,傅家门头要装点一新,仆人们重新清扫刷漆,门口的石狮子被洗得簇新。菜色环节更容不得半点马虎,太夫人提前数十天吩咐下去在后院张罗试菜。
是以,府里的总厨房以及大爷、二爷院子里的厨子们绞尽脑汁准备菜肴,想在太夫人面前邀一邀功。
这样一来,各院里小厨房的人手明显不够用了,棠梨她娘就被从傅家郊外农庄里调过来,暂时负责二爷二太太院子里的吃食。
……
“阿梨,哎呀呀,你怎的自己去打水?我的儿”,刘氏自后罩房掀门而出,一打眼就看到了女儿,手摸在围裙麻利地拭了一把,几个大步踱了过来,伸着胳膊去抬水桶。
她斜着身子蹲下,将水桶大半压到自个身上,冲棠梨摆了摆手,转身不忘招呼闪现的:“方大姑,贵客啊”,一句简单的寒暄算是问好。
她认得,这方大姑是二太太方氏身边最得用的婆子,因此即使刘氏手中有正在干着的活儿,言语也不敢怠慢。
这厢,方大姑站在离水井十步开外的一棵大榕树下,她原是从二太太那边过来躲懒的,此时并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只客套回了一句:“这天热的人站不住脚。”说着,手擦擦额头的汗珠。
秋老虎的日子里,明晃晃的大太阳炙烤着地面,正在挑水干活的棠梨也不好受,浑身都在冒汗,汗水从额头滑落,胸前衣襟打湿了一片,隐隐露出一弯弧度。
这二爷院子的小厨房只有几个丫鬟婆子走动,平常并没有外男经过,刘氏在此并不拘着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