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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旧人来袭满疑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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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湜脱去一身华服,着一件素白袍子,束一根银丝绦带,金冠摘下,只戴支白玉簪,赤脚踏在车厢内。车里刚铺上地毯,倒也不凉。
巧月看他容貌昳丽惊人,贵气非凡,虽无玉带锦衣,但那料子做工,不是寻常富贵人家。
“这是我......”纾纾蹙眉咂嘴,冥思苦想,“京里来的......”
岑湜撇嘴偷笑,悠然将茶杯递至唇边。
“京里来的上官大人?”巧月想起骆昀徵所述,圆眼滴溜一转,“方才骆大人是这样说。娘子还有这样的亲戚?”
无人答话。
见二人并不反驳,她会心笑道:“娘子既有门楣,何不让莫大人早日提亲,眼下也不是个事儿。”
那漂亮男人方才还两弯笑眉,嘴角忽地一耷,冷眼射来一道寒光。她惊地不由一哆嗦。
好生喜怒无常!
巧月生疑,忙望向纾纾。
那厢见状,心内立马盘算起来:他今夜如此举动,显然是不愿帮自己与莫偃戈做戏。这追命鬼还非要留在濋州等产期临盆,定然是要黏着住在一处,谎要怎么圆?
纾纾烦恼,曲肘戳了戳他手臂。
岑湜好整以暇,斜眼悠悠一扫,敛去寒色却也不想相助,肩背一靠,佯装寐意。
纾纾恨恨忍下,无奈道:“巧月,我并非来自京城显赫之家,只是生在京城。莫大人也不能娶我,因为......我乃休妻。”
“啊?”巧月愣愣将嘴一张。
假寐之人腾地坐起,只听她继续说道:“大巍律,妇人被休一年后方可再嫁。我竟不察,离开夫家时就已怀了他的孩子。律法规定一年之期就是为防有人如我一般怀孕再嫁,致使孩子冠错姓氏,宗脉紊乱。”她眼眶微红,带出一腔鼻音,“可我遇见莫少将军,两情相悦,发誓追随他,他亦不介意我的过往。但......”她转头看向岑湜,泫然欲泣,“我先前夫家在京城做官,手眼通天,也不知怎么晓得我来到濋州,于是跟到这里,一路追踪要夺回家族血脉。”
显然这夫家就是眼前男子。巧月笃定点头。
纾纾看她信了大半,附耳小声道:“他不想暴露身份被朝堂政敌知道行踪,你以后称陈大人便是。”
“好。”巧月乖巧答应,满脸严肃。
岑湜本欲发恼,见她又开始唱戏,干脆掸了掸衣袖,斜卧笑看,心想这小女子到底还能怎样胡说八道。
纾纾不敢看他,顾自将带来的红枣捡上两颗投进茶杯,巧月拿开提炉上的热水欲往里倒。
“不对呀。”她手上一滞,沉思道:“娘子被休后才与莫大人私定终生,可孩子尚未出世,按时间算,那时莫大人已在悬平关,如何与娘子邂逅?”
座上两人皆是一愣。巧月疑惑歪了歪头。
“你当我为何休她?”一言不发的陈大人突然出声,一双怒目威严尽现。
巧月惊呼,差点将滚水打翻,忙把茶壶放回提炉。她不可置信望向纾纾,心想辛娘子好大的胆子,这岂不是背夫私通?又想这官人好阔的胸襟,按律可以治罪,他却以休妻了结。
啧啧,这不比隔壁婶婶家说的她二姨夫的表妹的故事更像故事。
“那郎君怎知孩子是你的?”她突发奇想。
岑湜只是随口一答,她能信口胡诌,就不要怪自己毁谤。没成想悬平镇上的小丫头如此聪颖,一时竟给他问住。
“他们未有那等......之实。”他支吾道。
“错!”纾纾急忙否认,“那会儿莫大人在濋州呀,孩子就是他的。”她伸手指向岑湜,坚定看着巧月。
“我就说嘛。”巧月又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去,红枣打旋一转。
揉揉心口拧眉瞪他,纾纾睐了一眼,平日挺聪明一人,怎么这会儿倒不灵光了。
岑湜莫名被冤,好好的郎君变成前夫,还戴了绿帽,他还未怪,反叫她来埋怨,一肚子窝火。
纾纾不理,只想着把谎再编圆一些,于是清清嗓子矮身问道:“我做出这种事,巧月可会看轻?”
要说不娶的外室,巧月见过,所以先前对娘子也并不轻视,只道她有苦衷,许是莫大人门第过高,莫府可能不同意她过门。
现在看来,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明知对方有家室,真是......真是难说。
她哑巴吃黄连,苦皱一张脸。
话虽然是编的,但不全然是伪。纾纾惨笑,按皇家礼法,她和莫偃戈的关系已在严惩之列,皇帝俱知,只要他想,时刻能要了她性命。
“你看轻我是自然的。”她顿了顿,银牙一咬,“但我与莫大人相恋在先,是他强夺人之所爱,我不服!才出此下策。”
话音刚落,眼尾已扫到一抹阴影压面,她知道岑湜要发作,急道:“你先出去,喝完我就睡下。”
肚腹颇大,纾纾僵直腰背,眼也不敢眨。身畔犀利的目光欲将之凿穿,她心脏砰砰直跳。
岑湜咧嘴邪笑,看也不看,道:“我怕娘子挟我儿出逃,在她生产之前,会、寸步不离、守着她。”
“是,是。”巧月察觉厢内气氛突变,今日这消息可够荒唐,且得守口如瓶,若坏了将军名声,温圻也不好过。她躬身退走。
红枣补气,但不能多食,早晚各一盏,是纾纾习惯。她轻轻吹开水面,用唇尖尝着冷热。
巧月一离开,岑湜敛了敛怒意,懒散坐到一边看她小口小口喝茶。
按常理早该发困,纾纾嚼着红枣,又甜又香,剥尽枣肉,将核在齿间滚了又滚,仿佛吃不尽。
岑湜耐心等着,未几,起身落地,就这样倚在她脚下,头颈靠膝,蜷成一团。
他合目,依赖贴着她,嘴唇噙出一抹餍足的微笑。
“我好想你。”
纾纾瞪大双眼,嘴巴紧紧一抿。
从前他不会如此有话直说,对她的独占,对莫偃戈的醋意,只能隐隐约约摸索,从不像今夜这般显著,仿佛不要脸面,也无需遮掩。
他不是自诩要“修”,不许旁人知道他真实情绪么?
可这实实在在的感觉如此真切,真到她诧异,这一晚的每句话她都未曾觉察到过去那种若有似无的虚造气息,而从前,她是分不清的。
忽然一阵恐慌,背后惊起薄汗。
她怕,怕的不再是岑湜会拿莫偃戈作伐,他知道他们伪装郎妾的事,从头到尾也并未怪罪,甚至莫偃戈那般冲撞之言,他也轻拿轻放。
真正令人胆寒的是,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能虚情假意对他了。
两个人做戏,是心照不宣,而一人挑明,后一人便遭殃。
薛玢,你竟又慢一步,落入他下乘?
纾纾自觉恍悟,舌尖枣核已尝不出味道,吐进手绢里。
她震了震膝盖让他起身,冷声道:“腿麻。”
“真的?”岑湜仰头,笑得顽皮。
“你还笑!”她突然窝火,举手要打。
那人将眼一闭脸一扬,嘴角笑意更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纾纾本是一腔怒火,她觉得他不再装模作样,定在用什么计谋,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不知怎的,那稚子般的童真样子令她下不去手,鼻子皱皱的,竟瞧出几分可爱来。
只听长叹一声,脸皮便被暖呼呼的一双软掌随意搓圆捏扁,岑湜觉得嘴要被挤裂,忍了一阵,才出声哼哼。
纾纾解气,狎笑着捧住他下巴,两人一俯一仰,无言对视。
仿佛过去很久,将对方眼、鼻、唇都牢牢刻在心里,连毛孔都清晰可见。岑湜眉心微动,抬手触碰她脸颊,哽着声说:“你真的从未在意过我么?”
纾纾眨了眨眼,犹疑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哭腔,岑湜的泪却已在睫边氤氲开来。
她想起他几个时辰前也如此问过,难道是她领悟错了,他并不曾有戏谑之意,真是诚挚之问?不过是自己不敢相信罢了?
默默将眼一垂,岑湜的泪珠倏然滑落,浸入鬓发。
她呆呆道:“好像,有过?”只须臾,仿若清醒,忽又补道:“我不知道。”
岑湜激动神情还未完全收敛,听她否认,那样高大的男人顿然席地一瘫,眼中光亮忽地一黯。
纾纾的声音愈发冰冷,甚至不愿再看他。
他的眼不是什么帝王之相,没有睥睨天下的孤高,也没有深不可测的阴鸷,反而像一只小兽,人畜无害。因而他总是微微压着,梳紧鬓角,吊起眼尾。
纾纾倒见过心神松快时的他,无思无念的时候,有讨乖之嫌,孩童撒娇般。
岑湜垂着眼睛,眉头隆高,薄唇颤动着:“纾纾从未信过我吗?”
“呵,你说呢。”她终望向他清澈的瞳,直接、迫近,嘲讽般。
指甲捏得发白,岑湜攥着袍角,心中无比怆然。那么多日思夜想,她的轻颦笑貌在脑海里流转过无数遍,可此刻,却独独记起她眼里的那抹厌恶。
是自己不愿记得,不记得,就算没有过。
纾纾看见眼前的男人在忏悔什么,嘴里喃喃自语:“我确实做过很多混账事,都可以名曰迫不得已,只我喜欢你一事,虽发现得晚,但是真的。”他睫根又被泪洇湿,嘴角轻抖,“你到底待我如何?就,别哄我了。”
最后一字落下,颊边泪水潸然如雨。他哭得也好看,但美人流泪的辞藻繁多,却找不出几个形容男人的。
纾纾明明想冷漠对待,却忍俊不禁。
“你还笑。”他抬手抹泪,将脑袋往她腹前一置,唉声叹气道:“宝宝,娘亲笑话爹爹。”语毕抱着肚子亲了又亲。
他何曾有过如此卑微姿态,竟如一个祈讨郎君欢心的小娘子。
“岑湜。”心有不忍,纾纾抬手抚摸他鬓发,酝酿许久,缓声道:“我曾视你为兄长、君上、老师、朋友,仿佛,也有一瞬想把你当成夫君,但你格外不同。无论是兄长、君上、老师、朋友,还是丈夫,都不是纯粹的,因你享有的太多,想要的也太多。而我,只不过是那么多里面沧海一粟,没什么稀奇......”
“不。”话还未说完,他连连摇头,“我喜欢你。”
她轻笑着,咧嘴尝到唇边咸味,“你喜欢我,所以我是特别的。那......”随意拿起手边茶杯,“你喜欢这只杯子,所以它是特别的,对吗?”
岑湜使劲将睫毛一揉,唯恐错失她微小神色,这一问乱他阵脚。
“你扪心自问,爱过沈苹苹吗?或是卓怜袖?或是皇宫里那张龙椅?幼时街边的糖葫芦?天上的云?水里的草?只因你是皇帝,所以你爱的便是特别?”她忽然一顿,将拉高的声调压下,“但莫偃戈不是。”
他听得出神,提到这三个字眼球才微微一动。
“他认为我本就是特别的,与其他女子都不同,也说不出什么原因,瞧着就想亲近,喜欢便是喜欢,若不是还有礼法道德约束,什么事他都该干出来。所以他为政事兢兢业业,竭智尽忠,但只要我一在,他就忍不住顶撞你,忤逆你,毫无惧色。”
岑湜睑下肌肉不自主一抽,狠意隐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