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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望而却步生自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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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至璧亭。
纾纾让杨氏兄弟换身衣着,按她的话说:“穿得那样招摇,任谁看都是杀手刺客,你们得扮做寻常镖人。”
再往前需要换乘船舶,他们入城购齐物品,一车两马抵达郃津渡。
渡口来往商贾帆舶挨挨挤挤,漕工纤夫赤身劳作,行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两侧楼榭鳞次栉比,软红十丈。纾纾不禁感叹,听闻南地诸城依水而建,商贸繁荣,果真名不虚传。
一行人牵马到桑水河岸,纾纾忽咳嗽起来,不自然捂嘴道:“咳咳,借我点金子。”她朝杨屹伸出手掌。
此刻他看起来只是名会功夫的习武之人,葛布衣裳,箬竹斗笠。
郑繁轻笑,将马背上的包袱捏了捏,确实空虚不少。可知她花了五十金买这一路平安。
杨屹岿然不语,自看着往来船只。下游有一艘约摸五六丈长的大船,正在往船上搬货,旗号临风飘摇。
纾纾眯眼一看,似有濋州府字样。“那难道是去濋州的货船?”她惊喜道。
“夫人、主君,请到路边脚店歇歇,我和杨岘去去就来。”杨屹说完,扯下马背包袱就走。
“诶!”郑繁欲叫,纾纾赶紧拉住,“你且等等,听他们的,人家兄弟不比我们有门道。”
“不是这意思。”郑繁挽她手臂往饮铺走。
日头正炎,吃些饮子消暑。他搬开板凳扶她入座,“我做驿丞也有一段时日,怎么会一窍不通,是怕人携金潜逃。”
“不会的。”纾纾拿出身上仅有的几枚铜板,“要跑早跑了,这几日花销可都是人家付的钱。”
她可真是财大气粗,郑繁好笑,要是身上没有五十金,她当时该如何舌灿莲花?
“去,拿最甜的。”
“你不是喜酸么?”
“那也不能回回吃。”
饮子吃完不久,杨屹带着一包香烛贡品从眼前路过,杨岘扛着一只生猪头。
又约摸一炷香功夫,两人回来,杨岘喜气洋洋道:“夫人,那船今晚就能装完货,明日开帆,我使了些钱给总管,咱们现在上去。”说完又不住叹气,“不过需得弃马。”
纾纾倒无妨,马再买都成。但他俩的马匹饲养多年,一同走南闯北,感情颇深,怕是不好轻易舍去。
她未作声,只看向杨屹。
他本就寡言,抬手将马头摸了又摸,那马儿似有灵气,一个劲儿朝他怀里拱。
“有缘,我再把你买回来。”他低语道,漏风的喉管仿佛也平添一丝温情。
郑繁将余下两马缰绳也交于他,“都卖了吧,钱你们两兄弟收着。”
是夜,四人挤进一间低矮货舱里。那总管倒是个好人,知有孕妇,临时搭出一张木板床,铺上厚厚一层稻草,送来两罐清水。
“省着点喝,下次靠岸得五六天。”
郑繁用衣物团出一只枕头,毯子两端绑绳吊顶,隔出一方空间,也算勉强挨过船上的日子。
“你是怎么跟主管说的?”纾纾问。
杨岘答道:“说你们是一对破产夫妻,债主追债,准备去濋州投奔亲戚,雇我俩护卫。不过说好,靠岸时男子都得出去干活。”他瞥一眼郑繁,“主君也得去。”
纾纾扑哧一笑,“你们主君历来就是干活儿的。”
话毕,甲板上传来锣鼓声,有人高喊“河伯保佑,风平浪静!”
“河伯就是桑水河神,明日启程,他们今晚祭祷,祈求一路平安,这是规矩。”
“原来你们是送祭品给主事的。”纾纾咂舌。
她不知里头还有这些讲究,甚为惊奇,“那你可知船什么时候到濋州?”
“这商船沿途得装船、卸货,怎么也要个把月。”
也就是八月上旬才到。
纾纾皱眉,孩子届时六个月大,早已显怀,行动不便,如何去得林地里追踪缨缨。她与莫偃戈约好在宛鹤城的州府汇合,他还不知此事。
如若......
她摸紧肚皮,望一眼倚在床边的郑繁。包袱里有药,一直是他背着的。
因有隔断,虽看不见,但还是能听到,她不敢说话,只把包袱皮一拽。郑繁本在假寐,倏地睁眼。
瞅她一脸肃色,一手护肚,一手搭在自己肩上,郑繁以为是在找吃的,便起身把搬上来的提炉、小锅架好,“我去借点柴。”
“不是。”纾纾连连摆手。
他疑惑耸肩。
罢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纾纾挠挠脑袋,“没事,你去吧。”
此后几日船不曾靠岸,本已减轻的孕吐由于行水颠簸而加重。纾纾差点把胆汁吐出来。夜里受不住晕眩,只能由郑繁坐着抱在怀里才能安睡。
她盘算着到下个渡口,让他买几副药来。
总算要挨到,夜里,她找郑繁上甲板商量。梢公等伙计都已入睡,纾纾披着长袍站在船头。
明月当空,冷辉莹莹,她背身而立,浇满头皎洁。因无镜绾发,万千青丝逶迤飘漾,裙带翻卷,如水波漪扬,人似婵娟,澹然而缥缈临世。
郑繁心中情愫愈发不能压抑,“珍儿。”一声轻唤,从身后抱住她。
这几日受苦,她骨骼越发清瘦,拥着玲珑一颗。
青茬扎额,纾纾笑着侧过身,“我有事同你说。”
“何事?”他拨开她肩上乌发,露出素洁面庞。
“你不是一直不知道我去濋州做什么吗?”
如她稍候要讲的事并不那么贴近人情,纾纾有些忐忑。郑繁是良善的,船上朝夕相对,不可能瞒得住,所以她才想据实以告。
“我,我的姐姐,薛璘,你可还记得?”
“嗯。”
“此事说来话长。”她望着郑繁干净的眼,“她如今在大巍和罕罗交战的前线,失踪已逾数月。”
“什么?”郑繁愕然。
他见过薛璘。在他看来,薛家姊妹一文一武,虽气质不同,但都乃清秀佳人,竟不知她有如此抱负。
纾纾捡重要的与他说明,最后道:“所以我想......”
“你想都不要想!”郑繁怒气陡生。
原来前几日翻包袱是要寻那种药物,他头一次如此愠怍,眸里生寒,脸色铁青。
纾纾羞愧不已,只垂头拉紧他掌心,拿捏分寸,小心翼翼道:“你看,如今月份不大,胎象不稳,我们找一个好大夫拿药,正好船上有一个月时间空闲无事,有你细心照顾,我一定能养好身子......”
“荒唐!”郑繁甩手拂袖,背过身去。
他实在诧异。他心里的薛玢,可不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竟连亲生骨肉都可舍弃。她明明如此美好、善良,聪明又可爱。怎会是那等要亲手杀了孩儿的母亲!
但......他忽想到坊间传言,那龙兴寺抬出来的女尸,可她却又活生生的......
因太过震撼,他连脸上形容都不知如何摆弄,只觉脑中嗡鸣,口鼻眼耳一同失灵,骇得快站不住。
“你怎么了?”纾纾扶住他晃动身影。
“不,你怎么会。”郑繁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实在想不通。
背后一定还有隐情。
他突然踅步一扭,握住纾纾手腕,目光添上十分探究,“不可能如此简单,你还有什么没说?”
腕上痛意袭来,纾纾预料之外,她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这孩子与他毫无干系,不是吗?
郑繁圆目逼视,居然涨出周身恚气。
尽管布衣草鞋,似山野村夫,但纾纾觉他从来都是温和敦厚的。甫一发火,竟有些心颤。
“放开我。”她抖着声,肩膀猛一哆嗦。
郑繁这才发觉自己竟失了智,恍神间看见她瞳孔中有张扭曲丑陋的脸,脏腑一紧,脱手就把她揽进怀中。
“珍儿,珍儿,对不起,吓着你了。”他收紧手臂,生怕她欲离自己而去。
嘤嘤哽咽声自胸前传来,郑繁心脏一揪,几乎提不上气,他蠕蠕嘴唇,终是无言。
难道她不想留下孩子么,但是孩子会再有的,缨缨却只有一个。亿万斯年,也只有这么一个缨缨,是她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姑娘,是她从小到大相亲相爱的姐姐。
从牙牙学语到云英未嫁,没有哪一天她们是没有在一起的,她知道,缨缨于她,是另一半的灵魂,未长成的髓骨,连着心凝着血,她不知道世间若没有姐姐,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她哭得无声无息,泪水却恣意滂沱,如天上倾雨,河口决堤。
四个多月了,纾纾从未有过一丝犹疑,她坚信姐姐还活着,哪怕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
她在皇宫里日夜不停,呕心沥血,计划的每一分、每一节,都是因为心中那分不容置疑的信念。
什么禁足,什么恩宠,秋棠不提,她就当不知道。甚至无比庆幸,有人将她锁在了顺安宫,那样她就可以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想办法,所有能用的人,能借的物,她都谋算过。
莫偃戈派了几个人,重要么?岑湜有没有去找,重要么?她全不在乎,她只要亲自去,亲眼看看,哪怕赴汤蹈火,她的姐姐,究竟在哪儿。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若没有这个孩子。
她用力抓紧腹间皮肉,脑中又闪过那人脩丽脸孔……
“姐姐......岑湜......”
轻如蝶翅,摇曳坠下。
郑繁只见她哭着哭着乍一卸力,人就如落叶般垂在地上。
“珍儿!”他疾呼,抱起她往船舷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