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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怜香惜玉救美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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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崔萸琴转醒,卓怜袖派人来催纾纾,她睡了一天,饿得两眼发昏。进帐时正巧对上一双春瞳,真是眸盈水光,翘睫飞扑,缀上嘴角两点小梨涡,嫣然一笑,让人目眩神迷。
她一时看呆。
“愣着做什么?”卓怜袖捂嘴偷笑。
昨日夜黑月浊,人又冷又悲,哪里晓得病容褪后,确是这样一幅美人图画。
纾纾自知在后宫里称不上稀世容姿,卓怜袖美得秀艳鲜妍,朵图美得娇媚生动,若能添得崔萸琴,这花园又多一朵璀彩月季,四时常开,灿漫瑰丽。
“妹妹笑起来可真好看。”纾纾心生亲近之意,挨着她落座。
“小女见过淑妃娘娘。”崔萸琴倚在床头正欲起身,纾纾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且躺着。”
瞧她气色恢复,竟如完人一般。
“多谢娘娘昨日搭救,若是萸琴还有来时,必定粉身报答。”她如劫后重生般紧紧抓住纾纾的手,方言笑晏晏的眼,此刻便落下泪水,一颗一颗溅在手背上。这才发现冻伤的指头还是皲裂开的,敷着一层药膏。
卓怜袖慢敛笑容,愁色相望。
不论崔格中做过什么,眼前这少女相信都是无辜的,她说“还有来时”、“还有来时”,必定知道计谋败露,前途渺茫。
“谢德妃娘娘妙手回春,奴家来生也当结草衔环,以报此恩。”
三人沉默,眼波流转间,竟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情。纾纾红着眼眶,不愿落下那滴泪,她反握住崔萸琴的手,坚定望向她:“你可还想谋一条出路?”
卓怜袖总道岑湜有一片善心,柔肠薄面,惯会怜香惜玉。
两人卸下钗环,着一身素白单衣,淡妆一改,似是可怜似是酸楚,又如无妆,好叫他多看几眼。崔萸琴则乔装病色,娇弱靠在榻边哀容幽婉。
岑湜一进来便看得这幅光景,微微一怔。
“跪着作甚?”他伸手欲扶。
“臣妾有事相求。”两人齐声答道,便一同将头抬起。
烛台好似也刻意挪动过,细绵的灯从背后贴来,衬得人影玲珑,削肩长项,配上期盼恳乞的目光,总之是惹人悯护的。
岑湜果真脸色大变,双臂将将悬停。
不过瞬倾,泣声传来,崔萸琴并不做礼,只泪水涟涟凝眸望他。
她生一双锦上添花的笑眼,天生染情,若是哭起来,笑中带泪,泪里含笑,尤其让人心魄,仿佛受了极大委屈,愬冤无门。
岑湜突背过身去,徘徊几步又拧回,浓眉一皱,“到底何事?”
“求陛下救崔娘子一命。”纾纾轻轻磕头。
“你......”岑湜有些气恼。平日里她最聪慧不过,崔格中一定要办,人也一定不能收,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怎能不明?
“我饶你们无罪,起来就当无事发生。”他冷冷甩下一句。
“陛下!”纾纾追喊,徒剩一卷寒风拍上脸颊。
卓怜袖鼻尖一酸,抬头看空荡荡帐毯,心中凉似冰霜,呆得说不出话。
“继续跪着。”纾纾淡然道。
岑湜离开时怒意正盛,帐帘未压。夜里严飚如入山谷,侵肆八方,不多时帐篷里就灌满凛风。那帐帘翻飞,缺口开合,引得人皆侧目,流言暗潜。
时及未央,也不知按捺多久,纾纾跪得困倦不堪,灯光愈加昏暗,她忽觉头顶罩来一团黑影,一双金丝绣云龙缎面朝靴钻入眼底。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声音不似先前高冷。岑湜揉了揉眉心,无奈把手中一对毛氅披在两人肩上。
纾纾战栗不已,牙关结结。
显见要病成一窝,当真如此值得?
“臣妾不敢。”卓怜袖伏低身子,抖着手从怀里呈出一件东西。
岑湜看不清,便低头去瞧。那是一只如意纹白玉镯,通透无瑕,润圆流光。
这是?他心头一震。
刚要张嘴,卓怜袖往前一伏,拜在他脚下,“陛下可还记得,这是当年谨孝皇太后赐予臣妾的玉镯?”
他当然记得。
那日荷花池救下卓怜袖,一时找不到奴仆,便带她回母亲宫中换衣。彼时谨孝皇太后还是焦美人,听小姑娘陈冤,心生怜惜,便脱下这只玉镯相赠。言道“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1】”。
他原本早就遗忘这句,十几年来从未记起。此时却突然想到母亲赠镯时那抹苍白的笑,她望着东窗,灯火阑珊宴,无意入繁华......
神思被窸窣声拉回。
岑湜抬头见崔萸琴掀开被褥似要起身,却怯怯不敢举动,半晌才从里头露出一包东西。那是她昨日穿的衣裳。哪曾有衫裙模样,褴褛不堪,污糟一团,只勉强看得出袖口抽丝金线。
“请陛下恕小女子未来得及浣衣,两位娘娘为我衣不解带彻夜照顾,实在是心中惭愧。自知无诏擅闯围场,触怒龙颜,乃大罪,这就去刑司领罚。还望陛下看在两位娘娘菩萨心肠的份儿上,不要责难。妾来生甘愿常伴青灯,独祈陛下长命百岁。。说着滚下床来,叩头作揖。
“哪里......哪里就不活了?”岑湜退后一步,惊诧一半,无措一半。
“陛下。”纾纾抬手揪住他袍角,眼中含泪,“崔娘子身体虚弱,切不可挪动。她也没胆子逼迫我和卓姐姐,我们自省无理,才脱簪请罪。陛下若要赐罚,我们也认,只求陛下怜悯,看在谨孝皇太后惜弱爱幼的面上,放她一条生路。”
“你们......”岑湜弯腰扶起纾纾,她力竭,柔弱无骨。
“简直愚蠢!”他满腔愤慨,“我什么时候说要杀她了?”
崔萸琴满溢的泪水霎时滚落出来,她抽噎着道“谢陛下”。遂手指一勾,腰上矜带便依依解开,半片亵衣连着白皙锁骨一块裸在冰凉的空气里。
“做什么?”岑湜一愣,慌忙别过脑袋。
“妾,妾不敢着淑妃娘娘衣物回家,正要换下。”她哭腔娇柔,连声音都羞怯不已,动作却没有停下。
岑湜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帐帘紧闭。
来之前已让周围清场,先前两人长跪不起的流言早已满营传开,余有庆应当在门口。他暗自庆幸,一转身又对上崔萸琴双眼。
她已近□□,耳根子鲜红欲滴,指尖微抖。因羞赧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只余颅顶几绺乌丝跌在雪白肩头,流过腰间,更掐得如素绦轻漂。
岑湜暗叫糟糕,中计了!
“陛下。”纾纾观他神色懵然,又佯装懊恼道:“哎呀,臣妾忘了叫崔娘子小心。瞧,从方才进帐开始,陛下就不顾男女之防,看光她衣衫不整、裸肌披发的模样。这......女子清白乃姑娘家头等大事。陛下可不能弃之不顾啊!”
“好啊你薛玢!”岑湜陡生怒气,放手轻轻将她一推。纾纾跌在地上,倒无半点恼意,执着将眼一抬,里头竟看出些激动和喜悦。
不知是无奈还是气愤,他将唇角一掀,笑出声来。
崔萸琴伸手要扶人,半俱玉体探出,如瀑青丝从背脊滑落,烛光渐弱,反衬得明净白如月盘。岑湜抢她一步捞起纾纾,顺手扯下被褥扔在她身上,又低头说道:“你觉她无辜是么?”
跪了好几个时辰,此刻饥寒交至,纾纾脑筋虽极兴奋,身体却疲怠不堪,她环住岑湜腰身,将脸贴在他肩头,阖目道:“臣妾知陛下仁善,定有不忍,才出此下策。我不屑前朝爷郎间勾心斗角还要利用后宅女儿家私情,崔娘子无不无辜我不知道,陛下乃君子,我妄自揣测,您一定不会迁怒于她,是否?”
这话说得岑湜羞愧,他在前朝“开疆扩土”,一用薛玢,二用卓怜袖,哪样是“君子”?她却三言两语把自己摘出来,架在高台上捧着,如此一来,崔萸琴当真是无辜的了。
“怜袖,先起来。”岑湜长叹一声,拉起两人坐好。
崔萸琴还光着裹在棉被里,见人坐上来小心翼翼靠拢过去,三人缩成一团。岑湜敛了敛神色,冷眉往下一觑。他本就居高临下,厉颜萧肃,唬得崔萸琴浑身一哆嗦。
“崔娘子,你可知今夜密报传来,你的父亲,户部尚书,竟在坞州老宅帮着黎王私建兵器库,罪同谋反?”
她先是呆呆一望,好似没有听懂,片刻后瞳中闪过一丝惧色,接着气力一软,顿时瘫了过去。
“小女子,小女子不知。”她伏在床上屏着气,全身发抖。
原是崔格中用宗门荣辱、族人性命哄骗她来,她懵懂,只隐约觉得事情蹊跷,但不敢忤逆父亲,现下才领略出母亲那悲痛欲绝的神情。虽强忍不出声,但泪水早已浸透衾被。
“那你又可知,你从小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前呼后拥、还能得良师益友、饱读诗书,是你父亲俸禄远远不能及的?”
他这一发问连纾纾都始料未及。是啊,她当时能在甘冽园讽刺芙央徒食百姓血肉,崔家又何尝不是?崔萸琴所能得到的一切又有多少是不义之财堆出来的,只不过同为官家贵女,光顾怜她命苦,自己就忘了吗?
她还无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