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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怜香惜玉救美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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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也怜惜,火把聚来时刻,风止雪停,女子孱弱身影如卧璧英。
她自救过,双手满是淤泥,衣裙皆秽,微微低泣着,削肩颤抖。
“你是谁?抬起头来。”岑湜冷声道。
“不,不敢。”她将手指插入雪中,一遍遍来回搓揉,不一会儿,露出早就冻伤的十指,又红又肿,但干净明晰。
许是觉得这样才有些体面,她将头慢慢抬起。
女子全身污糟,脸却整洁非常——瓜子脸,柳叶眉,小翘鼻,眼似新月,不笑也含喜。许是受惊,这双笑眼点霜蕴苦,看着倒不像是笑了。
纾纾觉着她生得有些面熟。
“陛......陛下。”她仰着面,眼泪流珠般落,齿关颤栗,连话也说不清楚,“陛下......”她又吟呼,声音娇弱,眉心微蹙,似一瓣深冬的孤云。
沈苹苹立时警醒,怎么这场景她好像见过一回?这不是当初上巳节重逢卓怜袖那一出么?
她歪过头,狠狠朝岑湜一瞪。
那边暗叫冤枉,连连摆头。
真不认识!
沈苹苹曲肘往后怼了他一胳膊,一扭身强行翻下御马。
纾纾终于认出来,开口道:“陛下,这是户部崔尚书幼女,崔萸琴。”
崔萸琴呜咽一声,欢喜道:“是,家父崔格中。”
户部贪腐案正查得如火如荼,里间关系错综复杂,牵扯的官员日益增多,正因如此,岑湜不得不小心梳理。
崔格中位高权重,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尚不能真正动他,此时崔萸琴夜闯冬围猎场,背后只怕另有用意。
“崔娘子,我记得令尊还在待审之列,此次围猎也并未邀请,各府女眷更是勒令不得靠近桓山。你怎会在此?”不等发话,余有庆替主提问。
“是......”崔萸琴嘴唇枯白,紧紧锁起双眉,眼中似有求救似有委屈。
只见她攥紧拳头,深深看了岑湜一眼,低下头高声说道:“小女子倾慕陛下,此前听闻家父受贪腐案牵连,甚不得圣心,恐就此失去服侍陛下的机会,才斗胆擅闯皇家猎场,只求见陛下一面,诉此衷肠。望陛下垂爱,小女子不求高位,不求荣华,哪怕只是陛下身边一端水递茶的丫头,也心甘情愿,还望陛下看在我一片痴心,矢志不渝的情意上,饶我一命,让妾留在您身边吧!”
这一番话行云流水。她冻得全身哆嗦,竟不错一个字,如同背了千遍。
纾纾撇嘴一笑,怕是“前有卓怜袖,后有崔萸琴”。
怎么这套路用过一遍还有人模仿?可惜世人皆以为卓怜袖“勾引”皇帝,少府监悬崖勒马,才保得卓家平安,却不知是岑湜刻意为之,主动出击。
这条件不一样,人事不一样,怎么会有一样的效果?
岑湜轻轻谑笑,弯腰将她一哂,“你说倾慕于我?那必定见过我,什么时候?”
“是......大皇子生辰宴席。”
这倒是有可能,当时人员众多,记不住她是自然的。
岑湜叹了口气,眼见她趴得越来越低,声音也愈发微小,全身浇湿,缩成一团漱漱发抖。只怕就要晕死过去。
“回营再说。”他冷静将马头一调,绕过崔萸琴。
哒哒蹄声溅起雪渍,忽而沾上她洁净脸庞,泼上一抹泥水。
走出几步,岑湜回头伸出手掌,“过来。”
沈苹苹不敢再忤逆他,听话地爬上马背。
此时纾纾与岑湜对上目光,她看向女子人影微微点头,两人已生默契,御马甩开尾巴曲腿向前。
待队伍行过一半,纾纾亲手扶起崔萸琴,“崔娘子,请起。”
崔萸琴涕泪横流,好似说完那段话后她就失了魂,听人唤名也不言语,美目倾水,推开脸颊污泥。
走了几步,双腿打揽,扑通,膝落跪地。只听鼻腔呜呜哼鸣,轰地,她仰面一倒。
“快!张克弱,救她上马!”纾纾急道。
此句刚落,崔萸琴登时倚着纾纾身子昏死过去。
她穿的不是行装,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华服,天寒地冻,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
回营时已近深夜,马困人乏,沈苹苹连烤兔的兴致都失去,草草吃过便告辞。
纾纾忙着照顾崔萸琴,没空进食。
“你去叫卓姐姐。”她大声吩咐。
帐中只余一人。
岑湜手中汤还未喝完,端碗的臂堪堪一僵。
“愣着干嘛?去啊!秋棠要同我替她换衣,张克弱在烧水。余有庆呢?”她头也不抬。
“他去搬奏章了。”
纾纾这才回过神来,是,他还得理政。刚想缓声说上一句,岑湜已站起身来。
人命关天,纾纾知她坚持不了多久,效果也远远称不上“幸不辱命”,只是心底泛酸,舍不得再怪她。
卓怜袖钗环尽散,许是岑湜说得急切,她身着寝衣披着他的毛氅提上药箱便匆忙赶来。
“人怎样?”她进门就问。
崔萸琴已换好衣裳,秋棠在擦拭她的头发,纾纾灌了七八个汤婆子捂在她四肢上,愁眉不展。
“烧着呢,我在医书上看过,冻伤的人得慢慢回暖身体,切忌用热水泡洗,她一直醒不过来。”
话不多说,卓怜袖上前诊脉,五官手脚摸切一番,心也沉了下去。回头道:“陛下,你那里还有多余的手炉、汤婆吗?都调过来,着人在帐篷里多生几个火堆。还有。”她又对秋棠说:“你去煮一些浓糖水。”
“父亲......”刚交代完,床上的人忽然微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父亲,我一定......娘,娘......”
“有意识了。”卓怜袖惊喜。
她尚不知其中内情,只道是路上捡的女子,医者仁心,唯恐治不好,“我给她扎几针。陛下,您先回避。”
岑湜点头,“我去安排。”
“等会儿!”纾纾忽想起什么,行至门口截住他,“你去沈姐姐那里睡,明日她有话问你,记得多哄哄。北貊王庭的事,我也有话同你讲,眼下救人要紧,先不着急吧。”
说完推着他的背往外送。
岑湜纳闷,今夜兵荒马乱,个个儿都瞅着烦躁不安,弄得他满脑门官司。
“受累。”他轻轻抚上纾纾脸颊,还想多温存一眼,纾纾打落他的手掌,“快去吧。”
守到天蒙蒙亮,崔萸琴的体温总算回暖,不枉几人通宵达旦。
“这火堆就留一个,其余都熄了。”卓怜袖探她脉搏,片刻后,“还算平稳,就看她什么时候醒。”
纾纾饿得没力气回话,默默求助秋棠。
“我去给娘娘们找些吃的。”
等人走开,纾纾开口:“我长话短说。”
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告知,卓怜袖先是担心后又紧张,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听到崔萸琴冒死求怜一事,嘴已张得老大。
“我约摸着,崔格中想效仿你,既然陛下能召你入宫,再有一个崔萸琴也无可厚非。”
“真是老谋深算,虎毒尚不食子。”卓怜袖紧紧握住崔萸琴细小的手腕,蹙眉道:“你看,这还是个孩子。”
“可惜长得一双漂亮的笑眼。”纾纾摸了摸崔萸琴的额角,不由落下一滴泪来。
沉默良久,卓怜袖突然低声问:“要不我们救救她?”
纾纾讶然将她一盯。
崔格中既然敢让女儿单枪匹马来,或许已做好最坏打算。
桓山上这么多士兵外臣,无论她是从外面闯进来,还是混在侍从队伍里跟进来,能不能见到岑湜不提,一旦被发现,名声免不了受损。
若是见到,此事必定传扬开去,岑湜应了是崔家算得妙,没应,她就是个笑话。小娘子怎么承受得住这般流言蜚语。
“不,他不会同意的。”纾纾摇头,“如果开了这个口子,人人都像崔家一样往后宫送女人还了得?你是不同的,陛下与你幼时结交,他很欣赏你,封你为妃也是在你父亲落马之前,怎能与崔格中一待罪之臣相提并论?”
“是啊,你也言崔尚书还未定罪,如何不能?”卓怜袖不解。
“你想,他既然还没定罪,崔家与宗室同气连枝,朝堂上根基深厚。按理,陛下还不能动他根本,时机尚不成熟。可高官家眷见到陛下的机会不说何其多,但也不少,何必用私闯围场这么险、这么急的招数?简直是把女儿往死里逼。”
的确,定罪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认为谁有罪。
卓怜袖低眉细细思忖,“难道,崔府要遭遇什么灭顶之灾,时间紧迫,最近又没什么庆典机会,他才......”
“对。”纾纾接道:“她一身精心打扮,白茫茫雪地里多么扎眼,届时是‘英雄救美’也好,‘璀璨亮相’也罢,必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若是就这样送回去......”
卓怜袖明白,到时东窗事发,崔府罪名落下,崔萸琴可就不再是京中人人羡慕的高门闺女了。
“岂不枉费我们救她一夜?”她喃喃自语。
纾纾揉了揉心口,有些难受。
“娘娘,吃的来了。”秋棠及时出现。
“姐姐,先吃些东西,熬了一夜。”纾纾思绪纷乱,眼皮都快撑不开,直僵僵往嘴里塞。
察博的事儿还没完呢。
忽然,只听卓怜袖幽幽说道:“若是真能保得合家平安,就算是去北貊,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