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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chapter26 清醒与沉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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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轻飘飘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那个熟悉的声音疑惑地说“请进”时,我几乎是拖着仿佛被抽了骨头的双腿踉踉跄跄地走进去。
进去的时候才发现,我手里仍然捏着那个喝空的水杯,刚才忘记放在外面了。水杯的杯壁本来因为装了凉水很冰爽,然而在我晕着红的脸颊上滚了两圈、又被我紧紧握在炽热的手心里许久,现在好像也发起烫来了。我拎着杯沿歪斜地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它放正在桌上,而后脱了力一般整个人往柔软的沙发上倒。我坐下后努力聚焦眼神,试图看清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又在酒吧里抱着电脑加班的男人,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可惜失败了,他的脸在我混沌的大脑里根本成不了象,仿佛蒙了一层雾一样,糊得像隔了一层怎么也擦不净的玻璃。
摸不到,看不清,抹不开,够不着。
我无奈地冲着那层虚无的玻璃笑了笑,然后身体一歪,头靠上姓安的肩膀。这个姿势让我耳朵被压住了,耳廓上三个环硌得我有些疼,但我还是不想起来,不想改变姿势。脑袋实在太沉了,又从内向外隐隐地发疼,此刻我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靠着,永远依靠着。或者我也不用这么贪婪,我不需要永远,我只是想现在先这么靠着,能靠多久靠多久。
我半合上眼睛,不说一句话。昏沉间,我好像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慢慢攀上我的身体,从我短袖的领口处慢慢探进来,然后轻柔地将我的衣领往外扯开,扯大,我的肩头裸丨露在空调风中,立刻感受到一阵凉意,温度骤降的体感让我清醒了一些——也可能是冷得更糊涂了,我的身体大概有了肌肉记忆,立刻开始迎合这熟悉的动作——脱衣服。从领口开始往上扒掉我身上的衣物,随手团起来扔在一旁,然后被不知名的陌生人、各种各异的陌生人压在身下,狠狠冲撞,成为盛放他人欲丨望的容器。我会,这个我会,我很擅长。于是我想也没想,迅速交叉双手抓住衣摆就要把衣服往上撩。然而才撩到一半,我突然又觉得不行,对方都主动来掀我衣服了,说明他要亲自享受这种“拆礼物”的过程,可不能败坏了对方的兴致。但为了给这一环节省些时间,不如他拆他的、我脱我的,于是我又松开衣摆,顺手按住裤腰,准备同时解开裤子。然而我才往下扯到一半,那双温热的手竟急急忙忙地按住了我。
“……你在干嘛?”姓安的声音里没有对我顺从配合的满意,反而充满了惊恐,“你要干什么?”
我悠悠地扬起脸,“脱。”
“脱了干什么?”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你解……解裤子做什么?”
“干什么。”我僵硬地重复了一遍,茫然地眨眨眼——那层厚玻璃似乎清楚一些了,我逐渐看清了他脸上更细致的恐慌。我试图挣脱他的手,方便继续解下去,“干什么?干丨我啊。”
他的手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却没做任何回应。我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凑近一些,朝着他耳朵里吹气,拉长了声音,“我,说——”
贴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耳廓上搭着的眼镜腿也是黑色粗宽的。这莫名其妙的想法让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他皱眉敲代码的样子——找bug找得眼睛越睁越大,粗框眼镜还一直往下滑,最后堪堪挂在鼻尖,他只要焦虑得一加快急促的呼吸,镜片中间就迅速起了两团雾,又慢吞吞地缩小、消失,散不干净的话,他还得懊恼地摘下来擦拭。这么一分心,再戴回去的时候,望着满屏幕跳动的数据,又不知道bug找到哪一行了。
好好玩,好好笑。想到这,我又晕晕乎乎地笑起来,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我说,干丨我。”
他身体一激灵,猛地甩开我的手,像恨不得要在我与他之间画一条分明的线,全身都往侧边弹开。我压得发疼的耳廓忽然一空,痛感瞬间消失。然而那痛却像已经与我和谐相处,感受不到它后,我反而本能地不满起来。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歪斜不整的领口,又抬头摆出凶巴巴的表情瞪他,“躲什么?你躲什么?你为什么不干丨我?”
“小红,你是不是喝酒了?”他带着紧张——也可能是戒备——的表情,答非所问,“你去干什么了,怎么喝酒了?”
我不接他的茬,“你脱我衣服了。”一阵莫名的委屈从鼻腔爬入我的眼眶,我嚷叫起来,“你明明都来脱我衣服了,那为什么不干丨我?”
他愣住了,举起双手瞄了两眼,“……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又……”他迟疑了一下,“……又带伤了。”
哦。我泄了气地松开按在裤腰的手。原来他是以为我晚上出去“工作”了,想检查我身上有没有问题。我下意识自嘲地笑了一下。检查这个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现在他又不需要用到我的身体,现在他甚至不再需要我,我都已经到期了——
等会儿。我混沌的脑子里闪过那串刺眼的日期。九月五日。
我努力直起腰,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醉醺醺的,但开口还是组织混乱的词句,“你……今天你找我事。有的吗?”
他却避开我的问题,而是一个劲地问,“你为什么要喝成这样?怎么了?”
关你屁事。我忍不住想骂脏话,但还是憋了回去。我按捺着头晕的恶心感说,就是想喝,没怎么。他明显不信,不可能,你不像是个会这样的人。你是不是又去……去那个了?是被灌了吗?你还好吗?我扯扯嘴角,安总,你能不能信任我一点?今天还是五号,今天我还是属于你的。我肯定不会今天就去干活儿的。你放心好吧,就是想喝了。
“那……”他突然凝住了,垂下眼睛默然一会儿,再次抬头的时候,模糊不清的脸上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些小心,“那,明天呢?”
明天。明天呢,明天又怎样?不知藏在我身体哪一处的怒火突然窜了出来,渐渐地越燃越高。明天,他问我明天干什么?明天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了,难道他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问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问题吗?还是只是觉得这一个月过于浪费,非要踩着最后一天的线来观赏我两眼,没丨操丨过鸭子身好歹也见过鸭子跑,勉强能回点本?明天——我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个词语,这个充满着不确定的词。我与他各自拥有无数个明天,曾经也共同拥有过许多个明天,可却不能在未来永远共同拥有无数个明天,这个词又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要问我明天呢?为什么问我?为什么是明天?
“明天?”说话的时候,我奋力睁大眼睛,不断地贴近他的脸,因为我想要尽最大的能力看清他的表情。我要看清他的表情,我要看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要看清他,我想要看清他的一切,我要打碎那层玻璃——
——看清一些了,就这个鼻尖蹭着鼻尖的距离刚刚好,终于适合说话了。于是我不顾被酒气灼烧得近乎嘶哑的嗓子,刻意轻快地说了下去,“……明天就出去让别人干丨我咯。”
他肉眼可见地呆滞住了,但很快又恢复动静,只是有些犹疑地点点头,“知道了。”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我,迅速站起身,准备把电脑往包里塞。动作到一半,他突然斟酌了一下,又低下头对我说,“那我走了,你……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吧,或者你们这儿有没有酸奶什么的?去喝一点。解酒药也吃一吃,不然第二天头会很疼。”
“随便。”我听见我没有起伏的声音从嘴里漏出来。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仍然大着舌头,听上去很可笑,“哪儿疼不是疼,习惯了。反正明天其他地方都要疼的,不如现在先适应一下头疼。一个月没‘锻炼‘了,我都生疏了。”
“小红。”他见我仍然坐在原地,忍不住放下包重新坐下来,“嘿,别这样吧。该对自己好点就要好一点,可以去泡点淡盐……”
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我猛然站起来,“你为什么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声带突然发了涩,头晕目眩的感受似乎又深了一层,我几乎要分不清天与地,只渴望一股脑地冲着什么东西、什么人猛烈地释放我周身散不出去的烦躁,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在说什么了,只是口不择言地喊叫起来,“你为什么管我?你又不干丨我,你不操丨我,你不想操丨我,你都不干丨我你还管我?你为什么管我?你为什么不想干丨我?”
眼前又开始模糊,那层玻璃似乎自行加了厚度,我压着晕眩,努力辨认他脸上的情绪,只能勉强认出那可能是愕然。“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你都不是为了干丨我,那你为什么来找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了,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我甚至模糊地听见了我仍然嘶哑的泣音,不像是从我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在我的吵嚷中突然低低地出了声,很小声,却成功把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质问完全压住——那仿佛遥远处传来的我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没有为什么。他轻声说,就是觉得,今天已经最后一天了,突然很想来看看你。
“……看我干什么。”我似乎哽咽了,嗓子里仿佛有几根缠绕成团的血丝卡在那里,再也发不出适才那样大声的吵嚷,“你为什么想看我?你都不愿意操丨我,看我干嘛。”
他无奈地短笑一声,柔声说,胡说什么呢。我当时包你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啊,对你做那些事儿干什么?我嗫嚅着说,那你为什么要来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他拍了拍我打着卷的红发,然后把手指插丨进我的发丛,含着笑说,有好看的啊。看这一头大红,多帅。你知道吗,我对你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头红色了,嗯……小红,小红——你是长得很好看啊,没错吧,我又没骗你。
他细细地摸了一会儿,缓缓放下手,继续解释道,我今天真的没有其他想法,就是想趁着最后一天来看看你。明天晚上有个破会要开,我肯定来不及找你了。谁知道明天五号晚上一过,你又跑谁身边睡觉去了呢,所以我就想着吧,要不今晚来看看你吧?结果你不在,我还以为我几天没找你,你就出去接客了,我又不可能拦得住你——拦你也没意义,这毕竟是你的赚钱方式。我就想干脆等一等好了,看看能不能等到你回来。
说到这,他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嘿,还是我明智。多巧啊。小红,你看,还真给我等到你了。多巧啊,小红。多巧啊。多好啊。”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稀松平常,不起眼,很平凡,却带着难以言明的感染力。他一笑,仿佛周边的花草树木都跟着一起笑起来。此刻仍旧是那样憨憨的、有些傻气的柔笑,而这笑容却又带了这样一丝毫不遮掩的得意——得意于等到了我的出现,得意于见了我与他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他说他想见我。他得意于见到了我。他竟然得意于见到了我。
心跳如擂鼓,耳边的声音几乎骤然寂静。我的头发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缝之间的余温,那点热度却仿佛从发尖电流般传到发根,又突破了坚硬的脑壳直冲我的大脑,我好像感觉到死寂的脑浆在顷刻间沸腾起来,沸腾,沸腾,翻滚着泡,冒出水汽,那些无处安放的冲动在我脑子里生长、膨胀,马上要逼迫我吐出些什么——
“焕扬。”我说,“崔焕扬。”
“……什么?”
“我说,”我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的表情,“别他妈叫我小红了。老子叫崔焕扬。”
他突然没了声音,但我还是不敢睁眼。我不敢面对、我甚至不敢猜测他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举动会作何反应。我只是想说了,我只是无法再强行吞咽下去了,我抑制不住,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蓬勃的冲动。几乎是在他对我笑的那个瞬间,我就渴望把我身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未知的明天。不,我好像不止想告诉他关于我的明天。
——我似乎想让他也出现在我的明天里。
我紧紧地闭着双眼,犹如自己是个上了刑场的犯人,他就是那个刽子手,我不要睁眼,我不要清楚地看见他如何手起刀落、让我血溅四方的过程。我只负责犯罪,只负责服刑,只负责死亡。一片黑暗里,我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我听见他欲言又止时唇瓣分开又合上的声音,我听见那对唇瓣最后还是分开了——
“崔焕扬。”他试着跟念了一遍。
“嗯。”
“哪个焕,哪个扬?”
“焕发的焕,张扬的扬。”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焕扬,焕扬。我记住了。崔焕扬。”
我缓缓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我视野中仍然模糊的他,脸上是一片常有的波澜不惊,粗边的黑框眼镜遮去了他大半张脸。我努力聚焦目光在眼镜后的那双眼睛上,生涩地开口,“你叫什么?”
他极快地推了一下眼镜。镜片在包间的灯下反着白光,不仅遮了脸,又重新掩住了那双平和的眼眸。他再次站起来,收拾好刚刚没收进电脑包的鼠标线,又拉好背包的拉链,然后低下一边肩膀把包背起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到门边。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轻轻压下去,外面悠扬的轻音乐立刻通过开启的那一条门缝钻进来。他站在门缝前,背后晕开的散光让我彻底看不清他,只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叫我小安就行。他说,好了,焕扬,我已经见到你了,也没什么事情了,包间能提前退吧?那我就先走了。一定要吃点什么解酒的东西,不然明天会很难受的。
走了。他说,拜拜。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我呆呆地望着垃圾桶里那熟悉的小山形状花生壳,突然产生一种错觉——我的酒好像已经醒了。
但我不认为,我的明天就会因此过得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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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磕磕绊绊地回我那破房子后,我也没喝什么淡盐水什么酸奶,只是草草地洗了一把脸,整了整衣服,而后洗澡睡觉,一切就算处理完了。第二天果然如姓安的所说,我头痛欲裂,一醒来就感觉有一群人在脑子里敲锣打鼓,震得我满耳都是嗡嗡声。我拼命挤眼睛,想把脑子深处的疼痛发散到表面缓一缓,然而宿醉这种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解决。我想随便看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打开手机后,只有熙玥发的“我到了,你好好休息”的消息,还有一堆订阅号公众号的推送,除此之外再无动静。
看了看时间,我从昨晚的三点睡到今天的十一点半。我放下手机,双手搓着脸下了床。
怎么就醒了呢,怎么醒这么快呢。
我不想醒。我还想醉。
洗漱后,我坐在床上发呆,这才静下来回忆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苦笑了一下,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我又犯错误了。老胡的一次次叮嘱在我仍充斥耳鸣的耳边响起——不许透露自己太多信息,不许与人签订包丨养,不许打听对方太多,不许在工作的时候喝酒,不许与客人有多余的联系,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全是那些封丨建又洗脑似的规定,那些我从未尊重、也没有遵守的规定。
本就不适的头脑再稍微动动就更痛了,呆坐在床上坐到天荒地老也不能治我的宿醉,我只好撑着身体站起来,翻翻柜子里有没有什么解酒的药,没有的话我就煮一碗姜汤喝,但我几百年都不在破房子里吃饭了,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生姜,就算有我也不记得怎么煮了。不出所料,怎么可能有姜,我只能烧点开水将就一下暖胃。一缕缕的水汽徐徐地冒出来,模糊了我的手机屏幕。我边打字边擦屏幕,先给老胡发了个消息,问他接下来给我有什么安排,问完后才放下手机,再次不情不愿地回想昨晚。
昨晚。我恍惚起来,昨晚我说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怎么就说出什么了?我怎么就做出什么了?我扶着额头,忍受如潮水一样一会儿涨、一会儿退的记忆不断地侵蚀上岸。我记得——我记得,在我醉意肆溢的夜晚,他的手温柔地抚上我的脖颈,顺着肌肉的线条探入衣领,力度不轻不重,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在享受剥开我的整个过程。我记得,他在我面前笑,笑得明朗又有些腼腆,明明已经很晚了,他笑得却那么生动,完全没有每次加班后的疲惫,憔悴的那一面似乎总是在见到我的时候彻底消散,眼里只是满满地盈着放松,然后坦坦荡荡地柔声对我说,我就是想看看你。我记得,我记得我颤着声音告诉他,不要叫我小红。我记得他点头应我,好,焕扬,我记住了。
我记得,我全都记起来了。我记得他说就是想看看我,我记得他说我长得好看,我记得他说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并不打算跟我上丨床,我记得他最后站在门边,整个身体的轮廓似乎都在发光,轻声与我道了别,我记得他对我情不自禁问出口的问题的回答——
他说,叫我小安就行。
水不知什么时候烧开了,水壶呜呜地叫起来,尖锐的鸣叫声在狭小的厨房里冲撞,仿佛下一秒要把屋顶掀翻。可我一点都不急着切断电源,因为此刻我只想重新沉进那头昏脑涨的醉醺感里。我想要再次回到那个包间,我想再次回到已经过去的那一夜里。我不要让他走,我要问出来,我要听他说出来,我要听他告诉我,我想要他俯在我的耳边告诉我——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不满足,我不愿意只能称呼他为“姓安的”。我想知道他的全名,我想了解他一切的一切。
我当然有无数种方式知晓他的名字。去酒店前台花一笔钱动动关系查找开房的信息,或者脸皮厚些,不怕挨骂不怕死的话,还可以直接让老胡帮我查,他绝对掌握所有客人的资料。所以知道他的全名对我来说其实易如反掌。但我偏不要这样做。我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要听他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告诉我他的全名,他的生活,他的明天。光是想象到我的唇齿能一个字一个字喊出他的真名,我就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兴奋的血液往周身肢骸奔涌而去。我想重新穿回那一夜,我想找回那醉到无法自制的感觉,我要在那痛苦又上瘾的感受里问他,询问他,质问他,盘问他,逼问他,我要问他、问他、不停地问他,我要问到他说出来为止。
我突然无声地笑了。我无端地想起姓安的与我一次次的道别。在包我的前一个月里,几乎都是我自己偷偷起床溜走,一句话也没说,道别根本不存在。在包我的一个月中,慢慢变成了他要早点起床上班,走之前也不管我能不能听见,只是在我半梦半醒间用半死不活的语气对我说,再见了小红,我又要去渡劫了。在我忙着值班他来酒吧找我的时候,他会在凌晨跟我一起走出地下室,一起走在黑暗的楼道里。我很喜欢静静地聆听他颓废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对“又要上班”这念头的拖沓丧气和不情不愿,总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在一个月的尾巴,他请我吃那一顿正式又不正式的午饭的时候,他的告别与我满胃的酸涩冰冷混杂在一起,直到现在,我一刷到一些冰饮甜品的广告图片,还是会感到舌头上的麻木、齿间嚼得稀碎的寒气,会幻听到他对我说,活得好一点儿。还有最近的一次,在昨天满是挥散不去的酒气的夜里,他不冷不热地对我说,走了,拜拜。
脸颊有些酸,可我还是在痴痴地笑着。我和他已经告别了太多次,可“太多”终究有限,不是“无数”。我不喜欢道别,但我宁可与他道别无数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们见面了无数次,然而事与愿违,最后一次的告别已然结束在昨夜,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他公司在哪,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知道他身上其他任何一点信息。我们聊了那么多东西,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我才猛然发觉,我其实仍然对他一无所知。而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可从今往后,我的时间里将不再有他。
很好笑,真的很好笑,想问,想他,想问他,然而也只能想想罢了。不过——我揉了揉酸得快要抽搐的脸颊肌肉。不过这样的局面又如何呢。现实里大概再也见不到他,我为什么非要在现实里做不现实的事情呢。
——或许我可以在不现实的世界里,找到最能接近现实的事情。
我忽然幡然醒悟,无师自通地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听见狭小的破房子里飘来低低的笑声,笑声里满是愉悦。有意思,有意思。我从没发现,原来我自己的笑声可以在空洞中塞进破碎的快乐,可以如此拥挤又空荡,刺耳又动听。
他说得对。我在倒开水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想着,姓安的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个执着的人,但他肯定想不到,我的执着被我用在了什么地方。
开水溅起几滴烫到手指,我突然醒过来般想起什么,吃了一惊,急得水壶都没放下来,立刻单手掏出手机,想赶紧撤回适才发出去的消息。可来不及了,发给老胡那条让他安排工作的消息已经超过撤回时间了。不过幸好老胡还没回我,我连忙把倒了一半的水壶扔到一旁,抖着手急切地编辑消息。
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移动,很快我就发了出去。
老胡,这样吧,你先别安排了。我写道,我想再放一段时间假。
没想到老胡大概刚好拿起手机,这次几乎秒回:你要去干什么?
我淡定自若地回复:睡觉。
睡觉?
对。我解释道,最近睡眠太少。我要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