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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25 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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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熙玥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夜店这种地方,最爆场的时间点其实正是晚上零点。一般这个时间点开始大放音乐,全场扫射般的灯光猛闪,亮得极其耀眼,一群人,陌生不陌生的几乎都混在一起相贴着热舞、摇摆,氛围热闹无比。但在酒水还没上来的时候,我问熙玥怎么回去、回哪儿去?她不确定地说,打车吧,回学校宿舍,可以从小门翻进去,我还没试过呢,今天正好翻翻看。我说,那不能太晚才走,大晚上你一个人,最好早点回去。她想必也明白我太熟悉这样的场所,明白我肯定知道这里很多危险的事情,所以很信任我,毫不犹豫地点头,行,那等会儿早点走。
我想象中的场景是我绅士地、体面地、风度翩翩、从容优雅地和她一起走到路边,陪着她等到车,然后看着她上车,在车窗里朝她挥挥手,很正式地道个别,最后目送载她的车渐渐远去,隐入黑夜,然后我再自己走回那个破房子缓一缓我微醺的大脑,享受我理直气壮找老胡批的假。
然而现实与想象差异实在太大。最后是我东倒西歪地走着,熙玥还要奋力拽着我的胳膊,像拖超重麻袋一样把我拖出夜店。意识刚开始涣散的时候,我还有些纳闷,我记得我也没喝太多啊,度数高一点也不至于吧,是不是太久没喝了?带着这份质疑和不服,我一口接着一口喝了下去。
然后就跟“微醺”彻底没有关系了。尚存的一丝清醒让我勉强能听见熙玥在我耳边说话——也可能是喊叫,崔焕扬,崔焕扬!你家住哪里啊?远的话,我叫辆车把你送回去?不远的话,我送你走回去?我半睁着眼睛,懒懒地回答,不远不远,我那小区在……
我突然收住了。小区——我那二手家具城旁的、常年散发霉味的、风和阳光都透不进来的、破烂不堪到原始人估计都住不下去的小区。那见不得人的小区。
冷汗隐隐冒了出来,我努力忍耐头痛,大着舌头对熙玥说,我、我不回去了,我今晚回、回酒吧就好,我……呃,我东、东西没拿。你先走吧,到校记、记得发个消息。给我。岭颂就对、对面呢,我自己走回去、去就好。熙玥观察我的脸色许久,叹了口气,好好好,我看你才要到了给我发消息吧。我抑扬顿挫地应道,嗯?哦!好。
过不多时,她叫的那辆车就来了。我接下来努力按照我的想象去做,看着她开门上车,看着她关门系安全带,看着她透过车窗望过来,然后洒脱自如地与她道别。我希望一切都要符合我的预期,我希望我能与我青春的萌动、我曾经的好友、我欣赏的女孩,与她共同拥有一场完美的告别。
然而——本来在上车那个环节还好好的,但是在她要关门的时候,突然全变了。她安全带还没系上,迟疑了一下后,她突然敏捷地跳下车来,不由分说把我抓过去塞进后排,边塞边跟司机师傅道歉,师傅不好意思,你能不能顺路载他一下,就在前面那个路口掉个头拐弯到对面那个街道就好了——我看过了,这边没有探头,我等会儿把他带下去几分钟,很快就好,你看可以吗?顺路的,真的是顺路。师傅看看熙玥指的地图位置,爽快地说没问题,送对象是吧,这边好多小年轻都这样的,但一般都是两个一起醉,小姑娘,你对象酒量不太行啊。
什么?男人不能不行。我挺起脊背想反驳,头却猛地撞上顶棚,痛得我又软下了腰。熙玥跟我一起坐在后排,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听到没,不行就别这样喝,你这个逞强的毛病怎么几年了都不改呢!我急切地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老实地闭上了。她说得对,我在各方面都固执地逞强着。我的确没有任何理由反驳。何况我现在的脑子也不适合让我说话。我怕我一张嘴,就会透露什么不该说的信息。而一旦开了闸就停不下来,所以我选择不开。
这边离岭颂很近,没五分钟就到了。熙玥搀扶着我下了车,慢慢往地下室走去。那段楼梯我走了无数次,膝盖只要弯曲一些,脚尖踏上硬地,另一条腿就可以接着往下一级,一排九个阶梯,数到第十步的时候拐个弯多走四步,然后继续走十步,到了平地处往前握着把手推门就好。这段路,我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走到了哪里。
——于是我真的闭眼了。因为实在睁不开了,或者说睁开也没什么意义,反正都看不清楚。我许久不曾体会到这种仿佛突然近视了的感觉了,世界好像是由一个个彩色小方块组成的,如果眯起眼看,我似乎还能看见空气的形状,红红蓝蓝的细腻颗粒密密麻麻团在一起,如水波般荡漾在黑暗里。睁开眼看这些怪东西还不如不看。我闭着眼睛放心地让熙玥抓着我的胳膊,一步一步走下去,等待眼皮忽然一亮的时刻,我就可以推开门进去了。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每一步都算得准确。眼前稍微亮了一些,我才勉强抬起眼皮,边抬手推门边站直一些,尽量不让自己的体重压在熙玥身上,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这样的体重压在女孩子身上,她肯定要累死。我挣扎着立正时,听到熙玥像终于遇见希望了似的欣喜地喊了一声,哎,那个小哥,能不能帮忙搭把手?
我甩甩头,视界里仍然一片朦胧,我也不知道她在喊谁,听称呼应该是在喊小零——她下午就这么叫他的。果然,一个模糊的影子快步走过来,伴随他独特的尖细声,惊异地叫起来,“小红,你怎么真的回来了?”他过来搭住我的肩膀,歉然地对熙玥笑了笑,“交给我就可以啦,辛苦你了呢。”
小零说着就要把我带到后面去休息,然而我摆摆手,摁着小零的肩膀挺直腰板,正正地转向熙玥,而后尽量睁大眼睛,控制我的舌头,试图汇聚起我所剩无几的清醒意识,郑重地、真诚地、恳切地对高熙玥说,“熙玥。”
她自然地转过来,认真地注视着我。我望向她干净的面庞,竭力控制几乎转不过弯的舌头,“那个,祝你……”我一字一句地说道,“祝你以后能越来越好。”
她怔了一下,而后柔和地笑笑,爽快地展开双臂抱住了我。
你也是。她说。
“那我走啦。”她松开我,确保我不会突然失去支撑点瘫在地上后,才再次挥了挥手,挥着挥着突然又瞪我一眼,声音里全是警告,“崔焕扬,你以后再敢像今天这样逞强喝酒,你他妈就完蛋了。你再这样,我从漂亮国□□干你。”
她走了。最后一幕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我没有看到安全带,没有看到车窗,没有看到隐入夜色的车尾。但我看见了高熙玥挺拔的背影,气质与我们高二那年她站在年级表彰台上一样的自信又大方。那优秀的女孩一点一点远去,漂亮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最终消失在酒吧的玻璃门后。
彻底看不见她的那一刻,我才全然地卸了力,放任自己软绵绵趴在小零的肩头。小零别扭地缩肩膀,又不敢把我推下去,只好憋着笑,小红,小红你别,你这头发弄得我脖子痒的嘞。我才不管他,嘴都不想张开,只是懒洋洋地咕哝,谁叫你这么好心,刚刚好站在门边——别动别动,借我靠靠。小零争不过我,只好认命地说好吧好吧,醉鬼为大。他突然话语一转,诶,对呀,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真的回来了?
“这还有假的吗。”我茫然地立起脑袋,下巴抵在他肩上,“不行吗?”
“你不是请假了吗?”他扶我往休息室走,“我以为你会直接回家的。”
“哦。”我抹了抹眼睛,重新歪过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她要送我。但我房子破。不如送这里。”
小零的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又停住了,一声不吭地把我带到休息室里去。我找个椅子坐下后,他去端了一杯凉水给我,蹲在我面前等我喝完后,他才犹豫地开口。
“那个。是这样的。”小零抿抿嘴,“今晚有人找你。”
“谁啊,找我干嘛,”我晕乎乎地举起水杯贴上滚热的脸颊,冰冰的总算舒服多了,“我今晚不请假么,老胡没搞清楚安排啊?”
“老胡今晚没在,跟人上饭局去了,况且那人不是他安排的,他不知道这个事儿。”小零说,“……那人自己来的。”
我猛地站起来,可腿一软又跌了回去,然而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还能有谁,专门来找我,而老胡无法提前知道?还能有谁。
小零停了停,也没直说是谁,估计默认我懂了,就继续说道,“他一来就找你,还问岩书你在不在。我跟他说你今晚有事情出去了。他就掏了手机,边打字边问我,是什么事情?我也不敢说太多嘛,模糊了一点告诉他是你个人的正事。他就把手机塞回兜里了,可能以为是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没敢给你发消息吧。你看看是不是,他有没有给你发?”
“……没。”
“那就是了呀。但我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一下,所以跑开给你打了几个电话,可你又没接,让铜姐给你打也一样,结果只能跟他说你不在。他又问你今晚会不会回来?我就说,可能不会了。唉,他就非要钻牛角尖一样一直问,'可能'是什么意思?我就说我们也联系不到你,我不太确定。他就问,能不能让他知道是什么事情?”
“你说了?”我忽然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你告诉他我今晚干啥去了?”
“怎么可能的呀!我当然说不好意思,不能。结果他就一副失掉了魂的样子,在这里走来走去纠结了半天,最后说,他要包间。”
我捏紧了水杯,让手不要抖得过分明显,“……所以?”
“所以他还在里面呢。”小零说,“我们都没想到你会回来,只是说了你应该不回来。但你既然回来了,还喝成这样……老胡不在,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们俩之间是有什么约定么,你现在……要不要去找他?”
此时已经过了零点。我颤悠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按开了屏幕,刺眼的大色块立刻冲着我的眼睛齐齐射来。在突兀的强光中,我勉强看清了锁屏上电子数字日期。
九月五日,星期四,零点五十七分。九月五日。
我艰难地站起来,操控着麻木的舌头,问小零,“哪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