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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chapter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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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夏天傍晚的风总是会比白天凉些的。即将沉坠的太阳被抹去半个脸,热量被遮了一半,自然就凉快了。剩下的一半仍然铺在城市的高楼、马路、汽车、行人身上,大大小小的黑影细细地斜在地上,越来越长,越来越暗。就在要彻底消失的时候,大道两旁的路灯齐刷刷地亮起来,于是影子又重获新生,一条一条地移动,走走又停停,暗暗复明明。
我放松地站在岭颂门口那条街上吹自然风,手里夹着根姓安的上次塞给我的烟,没点,就是拿在手上搓着烟身把玩。也不能天天吹空调。我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天天吹空调会变得和那些关在大楼里工作的社畜一样,稍微动一动流流汗就受不了。微热的风吹拂,白天里残留的那点闷热漫过来,将我身上逼出一两滴汗。我忽然想起一年前左右我刚来南京时,和在淮安一样,找了个酒吧,一开始仍然报了一丝希望,先试着继续做驻唱。第十天结了工资后,我给自己放了个假,还奢侈了一把,打车到迎江路,去了长江大桥上的玻璃栈桥。去年那时候已经快要秋末,晚风比现在冷得多,但吹在脸上的轻痒和站在这条街上吹风的感觉没多大区别。去年走在江风中、映虹桥灯下的崔焕扬还在做白日梦,梦见他唱歌总有一天能唱出些名堂,今年站在街风中、破旧路灯边的崔焕扬总算被扑脸的风抽醒,明白他的那些白丨痴梦早晚会沉入江底。
一个瓮声瓮气的男音冷不丁响起来——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手里夹着的烟猛地一抖,掉在地上,“你最近都来好早哦,在想什么呀。”
我弯腰捡起烟,别到耳朵上,而后干脆站都懒得站,直接蹲下继续发呆。我没看徐步走过来的小零,只是随口回应他,没想什么,就是想吹个风。小零也蹲下来,蹲得还比我文雅多了,我大刺刺地岔丨开腿,他的两条细腿却紧紧合拢着,双臂还抱着膝头。我很想问他这个姿势会不会挤到那个部位,不会不舒服吗。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多嘴,继续径自感受晚风。小零一点点挪过来,朝我挤近一些,我怕他两腿合这么紧,到时候蹲不稳一丨屁丨股坐地上,痛不死他,只好主动靠过去,让他能在我肩膀上搭一搭。没想到就这一刹那,他突然惊奇地看向我,水灵灵的眼睛瞪得溜圆。我被他看得浑身不适,按捺不住不耐烦地问他,干嘛?干嘛这个表情看我?老子吹个风也惹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呀。”他还是那样一脸浮夸的惊讶,秀眉扬得高高的,“我还以为你会把我推丨到旁边去呢。”
我哼一声,“都知道我会这么干了,你还贴过来?”
“哎呀,我这个动作一般都做习惯了嘛,靠过来的时候忘记这个是你了啦。”
“那你现在‘想起来’是我了吧?想起来就滚一边去。”我无语地抬抬肩膀,想把他甩下去,可又不敢真的用力,“去去。”
小零突然贴近我的脸,他漂亮的五官在我眼前放大数倍,近得我可以看见他脸上扑的粉底,一颗一颗白白的,将他本就精致的一张脸化得更显白皙细腻,但我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毫无防备,吓得重心一歪就往旁边栽,啪叽一声坐倒在地上。
尾骨传来一阵钝痛,我气得爬都爬不起来,坐在地上冲他怒喊,去丨你丨妈丨的!凑那么近你是要亲我还是怎么的,老子不跟同事搞办公室恋情的哈,你要吃窝边草玩内部消化,找别人玩去!小零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脸上一半不明显的关切一半极明显的憋笑,我哪有要跟你玩这个嘛,自作多情啦小红。我仍是大骂,那你搞什么东西?他妈的吓死个人。他咯咯地笑,我就是想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你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我变什么了我变。”我觉得莫名其妙,“等会儿,没听懂。几个意思?”
小零继续抱着膝头蹲好,一副乖乖的样子,“你最近看上去气色不错。”
我切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胡说八道,“是啊,最近喝了好多好多中药,现在月经特别规律,脾气都喝没了,气色能不好吗。”
小零却突然严肃起来,没有没有,我是认真的呀小红,你最近好像脾气都好了不少呢。刚刚你没推开我,我就觉得好奇怪的。而且你还会扶我?这有点,有点……我暗觉不妙,惊恐地打断他,不是吧,你真以为我想跟你内部消化?我没有啊!程誉凌你别、别这样,咱撞号了啊!别搞别搞,太……太恶心了。算我求你了。小零无奈地瘪了瘪嘴,往我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喂,你很讨厌诶,老是瞎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就说你自作多情嘛。
“我是想说,”小零斟酌了一下,大概在想怎么组织语言,“你最近好像有些活着的感觉了。”
神经病。哦,所以我之前是个死人咯?你也……你恋丨尸丨癖丨啊?我皱起眉讽刺道。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啦别乱说耶。真的啦真的啦,你好像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所有人都欠了你钱的样子。那时候你真的很像个要在酒吧找人干一架的社会小伙呢,可是最近你好像……他努力想该如何描述我的状态,……好像乖顺了好多,收敛了好多喔。我故作谦虚地呵呵两声,是吗,脾气肯定得顺啊,都是老胡那堆规定的功劳,什么不让频繁接客,工作多轻松啊,我越来越喜欢了。都喜欢了心情不就好了,心情好了不就乖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好像还多出来了一点成熟的书卷气。”程誉凌打断我对老胡谄媚的吹捧,最后补充了一句。
可惜他这么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净用来睁着说瞎话。书卷气是什么气,我哪里看什么书了?我文盲一名,他这话说得我甚至怀疑他在嘲讽我。我嗯嗯着敷衍,对对,书卷气,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那是因为我发现我还年轻,所以最近斗志昂扬的,就自己偷偷读书了,读了历史哲学文学政科理工军事医药教育养生呢,学了好多公司里的运作系统部门间的交往秘诀管理上的底层逻辑社会前进的基本原理经济发展的根本原因什么的,悟出好多天啊地啊生啊死啊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有意义没意义有价值没价值啊之类的人生道理,我现在可渊博了,马上准备要去考公了你信不信?
小零愣了一下,有些试探着问我,真的吗?
这也能信,你脑袋被门夹了吧,怎么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我边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边恨铁不成钢地痛斥他。我起身后顺手把他也拉起来,后者却还在试图研究我的表情。夕阳西下,夜幕彻底降临,街边的路灯——除了街口数进来第三盏还是坏着忽闪忽暗——早就亮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在橙黄的灯光下映出一片疑惑。我走进地下的楼梯,他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诡异的安静弥漫开来。我打破沉默,问他,你到底在疑惑什么?要问就直接问,我都一身“书卷气”了,老子现在文明到爆,又不会因为你乱问而真的跟你打架。
黑暗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摇头时甩头发的沙沙声。我听见他低声说,焕扬,你好像真的变了。
我说:“变什么?博学了?温柔了?告诉你秘诀,我喝中药喝的。降火。”
到点了,酒吧准备开工。已经有好些顾客坐在卡座区了,结伴的大多数是年轻男女,一群一群的坐在小桌子前喝酒聊天,也有部分来约会的一男一女,找个角落坐着,极其亲密地咬耳朵说笑。有几个明显年纪大了那些年轻人一轮的男人横张丨着腿,大摇大摆地坐在并一排的沙发座上,一看就是线上跟老胡有交易准备来带人走的。我看了两眼就不再看,反正不用我上。
今天“课表”本来是轮上了我的,但我最近大概是因为总跟姓安的那种不睡人的客人接触,所谓由奢入俭难,让我由“不卖丨肉丨体也能赚钱的状态”进入“要卖力讨好那些又老又臭男人的状态”,我突然有点不太适应,甚至反感起来,所以近期工作态度比较懈怠。前两天老胡又给我排了个客人,有一些特殊癖丨好的那种,我最近本就不大愿意接客,一听还有这种附加条件,更不想去了,到时候弄出一身伤,我怎么跟姓安的解释?于是我跟老胡说,这个能不能让别人去?我最近都想请假。老胡眯起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一定要请?这种程度的只有你能受得住,没别人了。我软磨硬泡,我真的想休息,就一个月行不行?让我身体上清闲一下嘛,接客可以是可以,能不能不要这种玩暴丨力的。
老胡阴着脸,像是马上就要扬手揍我,我已经聚精会神开始预判他的手掌扇下来的角度,准备好躲闪了,然而他最后只是叹出一口气,半严厉半无奈地训斥我。
“是不是哪次太狠了,弄出阴影了?早就叫你不要作死,故意招惹客人。他们本来是多少的欲丨望就多少,谁他妈让你自己去加柴添火的。让你顺从一点的来,不听,你就是不听。”
我因为包丨养的事情还在心虚,心里有鬼的时候很容易瞎想,完全不敢多跟老胡交流,更别说顶嘴了,只能尽量作出嬉笑的态度回答,没阴影没阴影,这不是回头客比较多嘛,就是这个月想歇一歇缓一缓了。老胡没再理我,仿佛忽然把我当了空气,打开微信回了几条消息后,就挥挥手让我滚蛋。当晚我就收到老胡发来的一张新课程表,我这个月所有的接客安排里,不论是有备注特殊要求还是没的,一个都没了,接客工作全改成了在酒吧晚班做招待。紧接着老胡发来一条句子完整、标点一个不落、句号尤其冰冷的消息。
他说:好好休息。
我漠然地看着卡座区年轻的、年老的、好看的、色衰的、潮流的、丑陋的人们,漠然地靠近他们,漠然地走入他们当中,摆好最虚假也最灿烂的笑脸,然后好声好气地引导他们点单验券,点完再回来取餐端酒。最近我都是堂堂正正的服务生了,那些求一夜丨激丨忄青丨的事情与我无关了。我漠然地想着,都与我无关了。
我回到前吧台端酒水的时候,铜姐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从后面飞速捏了一把我的腰,趁我没反应过来要反抗,又立刻闪到我面前。我无奈地转向她,“干嘛呢姐。”然而我仔细一看,她此时头发散乱,脸上妆都花了一大片,糊糊的油油的覆在脸上,遮不住她脸上的泪痕。我吃了一惊,凭她刚刚捏我的力道也不像悲伤的样子,怎么成这样了?我赶忙喊另一个小弟让他代我把酒水送过去,然后把铜姐拉到角落,拽过几张纸递给她,问她怎么了?
铜姐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挥着双手不断给自己扇着风,艳红的唇大大地张开着,只是无声地啜泣,却隐隐约约发出几声笑。我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想要先等她平静一些再说。我以为要很长时间,没想到才一会儿她就调整好了,激动得捧住我的脸,抬头看着我,眼里仍然噙着泪,颤声里难掩喜悦,“小红,小红,焕扬,崔焕扬。”她连叫了我好几声,每一遍我都轻声回应,哎。
“我爸妈终于离婚啦。”她说。
说出这件事情后,她的情绪突然像开了蓄水的开关,开始颠三倒四地对着我滔滔不绝起来,一会儿讲自己很高兴,一会儿说自己还想哭。她趴在我肩头,哭着说,终于等到这天了。她又带着眼泪笑着说,妈妈终于不用再忍啦。她突然又哭起来,可是房子归那恶心男所有了,我弟也跟他了,我现在没有这个家了。她哭够了又开始笑,算啦,房子算啥呢,就还给他好了,至少他终于滚啦。她继续反反复复又哭又笑,一会儿大声怒骂一会儿无声微笑,前言不搭后语地想到什么说什么,讲到后面含含糊糊口齿不清,我本来还试图跟上她的思路,后来干脆放弃了。
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也不管我有没有听进去,最后讲累了就放开我,欢快又悲哀地寻找下一个听众去了。我看了看我白色衬衫工服的肩膀处那一大块水渍,贴在皮肤上湿哒哒的实在不太舒服,只好到员工室里找备用的干净衣服。低头使劲系难扣的扣子的时候,我没来由地回忆起铜姐哭笑无常中的几句话——那几句话是她刚才所有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中表达最清楚的几句,也是我为数不多听明白的几句。
她笑中带泪着说,焕扬,你知道我妈妈怎么回事吗,结婚前觉得那个男的有钱又高学历,我妈妈年轻时好漂亮的,他就是看上妈妈的脸啦,我妈妈也很满意他,光速结婚啊!可是就是太光速啦,我妈不知道他有钱有学历,还有暴力呢。她忽然嘻嘻嘻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继续说,妈妈没钱没学历更没暴力,跟他门不当户不对的,能幸福才他妈怪。这种婚姻就是一场长期卖丨银,我妈卖了赚得还没我多。不过,他现在终于同意走啦,他终于肯走啦!我家东西都给他又怎样,我家东西我还可以靠我的工作赚回来,他随便拿,人滚蛋就行!铜姐突然又收住笑脸,换上严肃的神情,开始戳我的额头,喂,你是不是有个前女友来着?不错,你俩都聪明,知道互相不够相配就分手,那个什么熙玥挺清醒的,你也很聪明。好,很好……对了,你怎么不去见她?见了没?……算啦,我才懒得管你这个,你随意。你就记住今天哦,崔焕扬,你帮我记住今天。“今天。”她肿着眼睛郑重地说,“我妈妈解脱啦。”
我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心里暗想,衣服湿了就湿了吧,就让她有地方说就好了,我愿意成为让她释放心底最真实的情绪的人之一。
能把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最不愿意示人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也是一种解压的方式,而身边有个能倾听、能承受其宣泄的可信任之人,当然更好了。可惜,有些人产生了这样的情绪,却始终不敢大胆放心地释放,要么是不知道如何宣泄,要么是不知道宣泄到哪里,最终只能自己苦苦憋着,憋着一口毒血继续留在体内,只能全身循环,慢慢腐蚀自己血肉做的内心,待到撑至极限时,必在某一天出大问题。
我突然有些惊慌——如果憋到出问题的那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抬起头,看看墙上那只复古风的挂钟。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又慢慢到卡座区转了一圈,被招过去服务了几桌,看了几眼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后,确定他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
那个人。那个一直憋着一股怨气、怎么也不敢发泄的男人。
一阵莫名的失落忽地从我的胸腔里漫了出来。算了,无所谓。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人铁定又被抓去加班呢,不是他不愿意来,应该是他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