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昨》薛问剑

6、聚餐

　　太阳一点一点往天际西沉而去，大朵大朵团积在天边的白云被烫成了泛着金光的橙红色，天空也透着淡淡的粉。西京市第一中学的烫金招牌夕阳下熠熠生辉，不远处教学楼的窗子亮得出奇，如同射着探照灯，叫人睁不开眼睛。

　　白墙、绿树、校门口的马路，甚至过路的人，都披着一层淡淡的金辉。

　　周嘉熠眯着眼睛在一中校门前的广场上站了片刻，最后拿出手机将这个美好的画面拍了下来。

　　一中是半封闭式高中，放学时间学生可以自由出入校园。今天仍处于假期，学校冷清了许多，但是还是可以看见有几个学生在里面走动，周嘉熠明白这些人八成是返校学习的。

　　六年过去，门卫还是当年的王伯伯，只不过他如今双鬓已经有些花白，脸上皱纹也多了许多，想必没有几年就要退下去了。

　　“王伯。”周嘉熠笑着打了个招呼。

　　“哎。”王老伯抬起头，他已经不认得周嘉熠了，但最近假期，很多校友都回一中参观，他也没奇怪，而是笑着点头回应：“回来看看啊？进去吧，不过状元楼那边还有人在，要小声一点。”

　　“没问题，我知道的。”

　　当年崭新的教学楼，经过数年的风霜雨雪，表面那种令人乍眼明的光泽已经暗淡，留下的只有光阴的痕迹。

　　状元楼前的小树林里的树都有两人合围粗了，如果是太阳正好的时候好，阳光会从繁茂交错的枝叶缝隙中漏下来，在地面上如同星河般的光斑。

　　周嘉熠没有去状元楼，而是在小树林小道旁摆的长椅上坐下了。

　　他高中三年都在这栋楼里，这条路来回他已走过不止千次，有时是他一个人，但更多的时候是有人陪伴的。要么是谢海月，要么是施棠，要么是五个人一起，只有极少数的时间，周嘉熠的身边是秋抒怀。

　　他和秋抒怀并肩走的时候，交谈的内容无非是讨论题目或者闲话，具体有什么周嘉熠想不起来了。但他一见到这条路，第一个记起来的，是无论是下雨还是晴天，他都能在秋抒怀身上闻到的淡淡的、冷冽的梅花香。

　　熟悉的电话铃响起，中断了周嘉熠的回忆，他拿出手机，只一眼就愣住了，因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秋抒怀。

　　他怎么会有自己的号码？

　　录取通知出来之后，周嘉熠立刻就动身去了金港，他到了那边就换了手机号，虽然把秋抒怀等人的号码都录进来了，却也没有主动打过。后来施棠从他父亲那里要来新号码打过来骂了他一顿，逼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就断掉联系，他只答了一句因为我觉得很煎熬，我受不了了，施棠沉默了很久，留下一句可是我不能失去你这个朋友，先一步挂了电话。

　　“喂？”

　　“我是秋抒怀，施棠让我来接你，你在哪？”秋抒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比平时更遥远。

　　周嘉熠没有作声，等秋抒怀又喂了一声，他才说：“一中。”

　　“一中？”秋抒怀语调有些奇怪：“一中哪里？”

　　“状元楼前面的小树林。”

　　“你不要动，等我过来。”秋抒怀迅速挂了电话。

　　“…………”

　　忍住骂脏话的冲动，周嘉熠点开了施棠的聊天框。

　　周嘉熠：你为什么让秋抒怀来接我？

　　施棠：你现在住的地方不是离一中那边远嘛，我们和你不顺路，叫他接一下。

　　周嘉熠：我是没腿还是没车？

　　施棠：干嘛这么激动，接一下快一点啊，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没放下啊？

　　周嘉熠：没有。

　　他想了想，又觉得否认得太快，立刻补了一句：我现在就在一中。

　　施棠：你跑一中去干什么？

　　她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周嘉熠听见了秋抒怀在叫他的声音，抬头时，秋抒怀已经站在小路和大道的交界处看着他，远处的天边一片绯红。

　　“你就在一中？”周嘉熠起身走到他旁边。

　　秋抒怀点点头：“有个班的学生请的我们工作室来编舞，今天过来看看他们排练情况。”

　　“哦。”

　　“你呢？”

　　“毕业之后就没有进来过，回来看看。”

　　“哦哦。”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沉默的、慢慢的并肩往一中大门走去。霞光消失得很快，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天色就晦暗下来了。

　　施棠嘴里的杨婆婆烤肉店，就开在距离一中直线距离500米的文昌路旁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从一中过去只要过两个路口，小肉串味道非常好，他们经常下晚自习的时候去那撸会儿串才回家。

　　到了小山坡脚下时，施棠和王兆宇已经在路口站着了，俩人都捧着杯奶茶，王照宇手里还拎着两杯。见到周嘉熠和秋抒怀过来，施棠立刻笑着招手，从身边的人手里抓起奶茶递过去：“诺。你俩的。”

　　“到这么早？”

　　“我们出门过半了才叫抒怀去接你的。”

　　周嘉熠翻了翻袋子，发现两杯都是清平乐他们家那款自己最爱的风入幽兰，眉尾轻挑，将袋子敞开给秋抒怀看：“奶茶，喝吗？”

　　他记得很清楚，秋抒怀喝奶茶只喝果茶。

　　“要。”秋抒怀很从容的拿过奶茶拆开。甚至当着周嘉熠的面嗦了一大口：“走吧。”

　　现在刚刚六点多，杨婆婆家刚营业，店门前的小坪子上已经坐了两桌，满头白发的杨婆婆正在和她伴一起串素菜，她儿子光着膀子系着围裙，站在火红的炉子前烤肉，旁边还堆了好几盘客人点好的菜。

　　扎着低马尾，一头黄发的儿媳刚给前面的客人送完啤酒，见周嘉熠他们靠近，立刻迎上来，胖乎乎的脸上绽开了笑：“几位吃烧烤吗？”

　　“先来50串小肉串，再来40串脆骨、50串牛油、20串鱿鱼须。再来一打啤酒。”王照宇拉开很熟稔点菜，他替施棠拉开椅子：“素菜你们要什么吗？”

　　“韭菜！”施棠举手。

　　秋抒怀用纸擦干净桌子上的油污，道：“来点儿四季豆吧。”

　　周嘉熠也坐下了，他正专注的拆奶茶，闻言道：“都没吃东西，来一个炒饭一个炒粉吧。”

　　女老板把点的单一一记号，转身去安排去了。

　　天色昏暗，身后飘来的肉香叫人垂涎三尺，周嘉熠歪在椅子上，看着男老板一只手飞速的翻肉串，另一只手撒调料，青烟从炉火中升腾出来，把男老板沧桑的面庞模糊了。

　　“好多年没有来了。”他感叹道。

　　施棠瞥了他一眼，摇头反驳：“你确实有很多年没有来了，我们却不是。”

　　周嘉熠故意坐直身体，睁大眼睛叫道：“好啊，你们聚会不叫我！”

　　“谁没叫你啊！”施棠立刻笑着反驳：“哪次不是提前跟你讲，不知道是谁，本科一年回家一次，三十到初二走的。”

　　“人家店都是大年二十七就歇业了，初三过后才开张。”秋抒怀补充：“你后来念研究生连过年都不来了。要不是施棠王照宇，都请不动你。”

　　不知为何，周嘉熠听他的口气古怪，似乎有些冷，又有些哀伤，不由多看了一眼，却见他神色从容，只好压下心中怪异，强笑道：“那等会儿我先自罚一杯好吧。”

　　“可以，很自觉！”王照宇表示肯定。

　　等待烧烤的空档，周嘉熠百无聊赖的拨弄着吸管，他的手指本就白皙修长，现在瘦了，手臂上青色的血管毕现，动作起来时，皮肤底下的骨骼活动，更显得手美。

　　施棠看了片刻，忍不住笑道：“嘉熠，你这手可以考虑去上个保险了。”

　　王照宇将自己的手张开，反复看了看，他的手较为宽大，虽然也白，手指也算长，但是没有周嘉熠的手那么赏心悦目、像是漫画里画出来的手一样。他对着周嘉熠笑道：“回头传授我一点保养秘诀。”

　　“夸张了你们，秋抒怀那手不也挺好看。”周嘉熠笑着指了指秋抒怀拿着手机的手，他的手皮肤细嫩光滑，手指细长，而且指节匀称，此刻左手戴了四枚戒指，更衬得他手指纤细。

　　秋抒怀伸出手，放在周嘉熠的手旁边，摇头道：“没有你的好看，你这手一看就是适合。。。。。。”

　　他说了一半，后面的话忽然就轻到变成了口型，周嘉熠虽然坐在他身侧，却没有听清，于是忙追问：“适合什么？”

　　“适合画画。”秋抒怀把手缩了回去。

　　“说起画画，”施棠一边拨弄手机一边接道：“你好久都没有更新了，上次发画还是去年三月哎。”

　　周嘉熠明白她说的什么，初中橙书刚刚流行的时候，他就注册了一个账号用来发布自己一些涂鸦，后来画技进步，他也累积了不少粉丝，哪怕到高三，他还是保持着周更的频率，直到照片事件，他从此更新的频率就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没有规律。其实不是没有画，而是没有发布，他把那些画都上传到了私密的相册。

　　“太忙太懒，我是个废物。”周嘉熠挤出一个笑。

　　天已经完全暗了，烧烤和酒都摆了上来，周嘉熠拿了一串小肉串，一口把上面的肉全咬下来，焦香之后是鲜浓的肉味，肉汁和辣椒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满足感瞬间就有了，他赞叹道：“外酥里嫩，辣度正好，还是以前的味道。”

　　“喜欢就多吃一点，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不知道的以为你飞冰了呢。”施棠一只手把一罐啤酒塞到王照宇手里——后者“卟——”的一声啤酒打开后递回给她，另一只手从烧烤堆里翻出两根牛油小串递给周嘉熠：“喏，你最爱吃的。”

　　“谢谢。”周嘉熠接过来两口吃了，也把啤酒开了，举罐示意他们：“来，走一个。”

　　“喝！”

　　几人碰过杯，都仰头大口的饮，施棠喝得有点急，被呛到了，慌忙移开啤酒，弯腰猛咳，秋抒怀赶紧撤了几张纸递过去，王照宇抚着她的背：“你喝那么急干什么，和我们喝酒又不要干掉。”

　　“咳咳咳，咳、咳、咳。。。。。。”施棠了片刻，终于好转，她用纸巾把脸上的泪水和酒液都擦掉，又用周嘉熠给的水漱了口，才哑着声音笑着说：“我只是忽然想到咱们有次也是在这个位置喝酒。”

　　三人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周嘉熠说了实话：“太多次了，记不清，你是说哪次？”

　　“就是高二那年，我们来这边吃烧烤，结果和别人打起来那次。”

　　“那次阿，当然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快活的日子，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疯狂的日子，那些心酸的、痛苦的，甚至是茫然的日子，都曾在他午夜梦回时清晰的复现，叫他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