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昨》薛问剑

2、邀约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视线变昏暗了。

　　周嘉熠从题海中抬起头，想要站起来开教室的灯，却瞥见外面落日早已西沉，唯余绘着金边晚霞烂映在天边，仿佛是最浓烈的火焰，要把一切都燃烧殆尽。

　　火红与铅灰在博弈，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周嘉熠下意识去摸手机，想要留住这转瞬即逝的美，可是他翻遍了身上、桌面、抽屉，怎么也找不着。

　　眼看火焰渐渐熄灭，就在他发急的时候，一只白嫩的手握着手机横在他眼前。

　　“你在找这个吗？”

　　周嘉熠抬起头，穿着校服的清瘦男生不知何时起出现在自己的课桌前，漂亮的脸上一双桃花眼清冷正望着自己。

　　“是。”

　　周嘉熠欣喜地应声，想要接过手机，却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睁开眼发现穿着法院制服的王晴彩正看着自己。

　　“妈？”

　　“叫你好几声都没应。”尽管脸色有些疲惫，王晴彩还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小叶他们已经到了，下楼吃饭吧。”

　　周嘉熠迷迷糊糊的从空调被底下摸出手机，发现已经是六点半了。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客厅的电视正播放一部武侠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很热闹。蒋碧君拿着一份资料正在听坐在她旁边、扎着头发的叶自远讲话，戴眼镜的周志同正在客厅摆碗筷。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周存思正在和一个卷发、气质冷峻的女孩子下棋。

　　周志同听见周嘉熠下楼的声音，抬头笑着招呼：“嘉熠，快来吃饭。”

　　蒋碧君和叶自远听到声音也抬头，叶自远笑着打了个招呼：“嘉熠。”

　　“爸，奶奶，叶哥。”周嘉熠微笑着点点头，跟大家打了招呼。

　　叶自远剑眉星目，长得很帅，总有一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的气质。蒋碧君总共收了五个弟子，他是最小的那个。虽然已经毕业两年，但因为经营的画室在西京，所以和周家来往很密切。周嘉熠和他关系很不错。

　　陈春红从厨房端出来一只色泽漂亮的盐焗澳龙摆在餐桌正中，她笑眯眯的说：“厨房里还包了饺子，你最喜欢的玉米猪肉馅儿的，去叫老爷子和方姑娘进来吃饭吧。”

　　“哎。”

　　周嘉熠走到院子里，离开空调的范围，闷热的空气立刻就裹缠上了他。尽管很闷热，但他还是感觉到比中午还是凉快了一些的，不然周存思和方敏也不会在外面酣战。

　　桌上已是残局，他静静的看了片刻，周存思将了方敏的军，但对方也只差一步就能将死他了。

　　“周老厉害。”

　　“你的棋艺也越来越好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方敏棋艺不差，他也不是臭棋篓子，在没有任何水分的情况下险胜，让周存思舒了一口气后大笑起来。他又要把棋子摆好，周嘉熠立刻上前按住了棋子。

　　“爷爷，方姐，该吃饭了。吃完了再下吧。”

　　方敏在旁边微微一笑：“周老，让我脑子休息一会儿吧。”

　　周存思抬头看着自己形销骨立的孙子，本来很高的兴致一下子全无。他回来的时候去看了一眼在睡觉的周嘉熠，当时就被吓了一跳，平时视频的时候只是觉得他偏瘦，没想到瘦成了这样。现在天色昏暗，背后的灯光打过来，更衬得他整个人如同枯枝一般。他心疼得不得了，立刻顺从的起身：“好，那等吃完饭再来吧。”

　　话虽如此，方敏却在后面把象棋收了才跟着人进去吃饭。

　　这顿饭吃得相当热闹。周嘉熠一直是话题的中心，他不断的被询问起在金港的日常生活，碗里的菜也一直是满的。

　　“够了爷爷，要吃不完了。”周嘉熠避开了周存思夹过来的红烧鱼，把满满当当的饭碗展示给他看：“这还有这么多呢。”

　　“你那么瘦，多吃一点吧。”周存思还要塞过去。

　　周志同见状，立刻帮忙劝：“爸，养身体要慢慢来，他一下子胡吃海塞，也会把身体吃坏的。”

　　周志同是外科医生，周存思一想也是，这才转把那筷子鱼肉放在周志同碗里：“那你吃吧。”

　　“你这次来要待多久？”方敏逮到个空闲的机会问。

　　她是叶自远的女朋友，现在在西京大学读高分子化学的博。因为叶自远还有她本身的专业关系，周嘉熠和她也蛮熟。她经常跟叶自远来周家走动，周存思很喜欢这个做事严谨、讲话沉稳的女孩子，每次遇着他们来，就要拉着人家下棋。

　　“过完五一就走。”

　　“这么急？”

　　“要准备答辩了嘛。”

　　“你不是说不回来的，怎么突然又回来了？”王晴彩夹了一筷子菜，很奇怪的问。

　　“照宇和施棠要订婚了。”

　　王晴彩吃了一惊：“啊？这么快啊！”

　　蒋碧君却摇摇头：“他们高中毕业到现在也有六年了。哪里快，不快了。”

　　“我去年见过他俩一次，”周存思也附和：“高中那会儿跟嘉熠玩的时候，还都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呢。特别是那个小姑娘，脸圆圆的，看起来就跟初中生一样。去年街上遇见的时候，王照宇一表人材，施棠也亭亭玉立的，般配的很。”

　　“哎，那会儿嘉熠还带他们四个人经常来这边玩的嘛。”周存思突然接了一句。

　　蒋碧君吓了一跳，偷偷瞪了他一眼。王晴彩和周志同都变了脸色，暗暗去看周嘉熠。饭桌下一下子沉默尴尬起来，叶自远和方敏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

　　“嗯。”周嘉熠垂下眼睛，三两下快速扒完碗里的菜，然后礼貌的放下空碗：“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接着迅速起身上楼去了。

　　蒋碧君面含愠色，斥了周存思一句：“都怪你，吃的好好的乱说什么话！”

　　“哎呀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他都放下了嘛。”

　　“没事。他饱了我们继续吃。”王晴彩给叶自远和方敏都夹了菜，及时打断了蒋碧君和周存思：“自远小敏，多吃点儿。”

　　“谢谢王姨。”

　　餐厅里又恢复言笑晏晏，没有人注意到三楼卫生间里的呕吐声。

　　按下抽水键，秽物被水浪卷走，周嘉熠扯下纸巾擦干净眼下的泪水，又去洗手池用水漱过口，才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胃部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他到金港的第二个月的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吃什么都吃不下去，后来演变到每顿饭只吃几口就了事，一旦吃多，就会涨得反胃，一定要吐干净才行。

　　刚刚饭桌上他不好推辞，感觉已经撑到要当场吐出来了，什么也顾不得，现在胃终于不难受了，周存思的话也浮现到他脑海里。

　　周嘉熠初中的时候，和施棠谢海月玩得最要好，后来上高中又认识王照宇和秋抒怀，三人行变五人行，他们五个人几乎形影不离。这个老宅的院子很适合烧烤，有几次周末他就带他们几个过来聚餐。周存思和蒋碧君疼孙子，也由着他们玩闹，玩累了就直接在这边休息，反正房间足够。

　　他们最后一次来，是在什么时候？

　　是高三那年的冬天吧。那个时候他感冒了，病了几天，补课没有去，谢海月带着施棠他们几个翘了晚自习偷偷过来。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一个人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忽然看见四个少年拎着东西敲开他们家的院门。

　　他以为是眼花，直到他们四个人裹着雪气在陈姨的带领下推开他的房门，笑嘻嘻的喊他起来一起吃火锅。

　　明明他们肩上还有没有融化的薄薄的雪，但周嘉熠看见他们脸上的笑容却觉得仿佛春天已经降临。

　　“Secret of my heart～”

　　悠扬的音乐和衣服里的震动打断了周嘉熠的回忆，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施棠两个字在跳动。按下接听，很温柔的的女声立刻传出来。

　　“大忙人，你到西京了吗？”

　　“下午就到了。你俩订婚我怎么可能不来。”

　　“哈哈哈，照宇问你晚上聚不聚。”

　　“是你想聚聚吧？”周嘉熠微微一笑，透着些疲惫：“今晚太累了，不是后天就准备订婚宴了吗？后天就能聚了呀。”

　　“好吧。”施棠扁扁嘴：“那你可别后天参加完就走啊。”

　　“放心，我大概要假期结束才回。”

　　“成，后天在紫云大道的迎福园。”

　　“没问题。”

　　周嘉熠在洗手间又呆了片刻才下楼，等他下去的时候，餐厅已经收拾干净，王晴彩和周志同在沙发上闲坐。

　　“嘉熠，过来坐。”王晴彩抬手招呼，周志同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爷爷他们呢？”周嘉熠没有走过去，而是径直去接了杯冰水。

　　“去院子里喝茶了。”

　　得到回答之后，周嘉熠点点头，留下一句“我去外面吹会儿风”就出去了。王晴彩欲言又止，周志同拍了拍她的肩，她才收回了失落的目光。

　　此时天色已全黑，院子的大灯开着，葡萄架下的石桌上摆了茶水和西瓜，周存思和方敏又摆起棋局，蒋碧君坐在一旁围观，叶自远则坐在旁边的秋千上啃西瓜。

　　周嘉熠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拿了片西瓜后坐在叶自远旁边，秋千一晃一晃的，颇为闲适。

　　“上次小敏的事多亏你帮忙。”叶自远侧过头来，突然开口：“还有去年你帮我联系到徐大师的事情，也是非常感谢。”

　　周嘉熠听他提起，这才想起来前年方敏的实验出了问题，一种很珍稀的材料直接报废，而且当时用完了，她被导师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去想办法找材料。赶巧好几个国产公司都没货，剩下的进口公司要价太高，她经费不够。方敏焦头烂额之际，叶自远忽然想起周嘉熠提过他的导师在金港很有人脉，于是不抱希望的来找周嘉熠，请他问问何少庭。周嘉熠当时刚上研一，已经和关系处得很好，他很爽快的答应了叶自远的请求，最后帮他搞到了材料。至于徐大师，叶自远自己搞了个画室卖画，去年画了一副枯荷，卖出了高价之后，却被对家造谣是抄的画荷大师徐子诚。这简直是无妄之灾，明明技法不同，但是风言风语的，对他影响很大。他想联系徐子诚，但徐子诚人在金港又不上社交软件，他拜访无门，最后还是蒋碧君让周嘉熠去找徐子诚澄清的。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也没帮到什么事。”

　　周嘉熠说的是实话，材料是靠何少庭的关系，徐子诚他是打着蒋碧君的名号去的。

　　叶自远摇摇头：“这叫什么话，要是没有你，我和方敏都过不了难关呐。再说了，我之前那论文，也是你帮我联系的人，我才能找到资料啊。”

　　“叶哥，都是朋友，哪有这么算的。”周嘉熠跳下秋千，拿着西瓜皮和石桌上的垃圾走向垃圾桶。

　　叶自远紧跟在他后面：“我们早就想谢谢你了，可惜你这三年一直不肯回来，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不能错过。我在浮白山庄定了明天的晚饭，你一定要来。”

　　周嘉熠吃了一惊，浮白山庄的菜肴价格不菲，他连忙拒绝：“叶哥，没有这个必要去破费的。”

　　叶自远斩钉截铁，不容他拒绝：“不行，这个定金退不了，你必须来。”

　　周嘉熠看着他的表情，觉得再婉拒他就要讲出什么不去就是不把我当兄弟的话了，只好把手里的垃圾一扔，应承下来：“好，我一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