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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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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处陈故是不敢去的,他早上为了躲懒拐带了林淮出去,势必是要被魏垣数落的,断没有自己去领骂的道理,于是避着前院议事处,绕去了偏堂积灰的书阁。
议言堂有两处藏书的去处,平日常用的大都在议事处边角处的十几排书架上搁着,以便随时取用,这处书阁只收着那些时日久了的古籍孤品,金贵的很,虽说不挂锁,轻易也没人会来,正便宜了陈故,成了他多年来躲魏垣的不二之选。
陈故轻车熟路地推开门,借着背后漏进屋里的光,瞥见几步远的书架前杵着个人,一时有些意外。
开门的微末响动扰动了那人,眼见着他收了收手里的书动了动脚要过来,陈故不好再离开,便扶着门等了等,看到从阴影处露脸出来的魏垣,深觉今日诸事不顺,疑心自己大限将至,恐将时不我待。
“下职了?”魏垣一见陈故,例行便要查他是否偷懒,没等陈故开口,却又自己探个头出来看了看天道,“是下职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垣没提林淮的事,陈故恍然想到,许是林淮比魏垣回得早,此事林淮断不会主动提,而议事处那些人向来不关心缺人这种事,自然没得说,魏垣全无可能知晓此事,自然也没有数落他的道理。
陈故机缘躲了一顿罚,心里一松,打发魏垣便得心应手,见魏垣想要出来,边挪地方边道:“在国文院听子平提了提,对今年春试的改制生了许多兴趣,想着问一问师傅,特意过来寻的。”
这是个魏垣绝然不信的瞎话,陈故特意给魏垣递了个短,就等着顺势夸一夸魏首辅,备着日后被沈怀言抖底告黑状时,能在魏垣这儿先占个好。
魏垣出来将书阁的门合上,将手里卷起来的薄册扣在身后,如人所料地明察秋毫,一点也不信陈故的瞎话,忽而想到之前朝议结束,他去御阁面圣时,看到李傅揣着东西从里头出来,便斟酌着问:“李傅将国文院今年春试的事,吩咐给你了?”
陈故面露惊诧却很快收起来,垂着头闷声说话,一副为难又无奈的样子,“师傅真是妙算……我原先未曾管过春试的事,要应付此事本就捉襟见肘,偏又遇上要改制,只好过来讨一些消息,先琢磨几天,好过到时左支右绌,辱没师门,也丢了国文院的脸。”
陈故原也没想过要问魏垣如何改制,左右过几天是要各部司送一份文册的,到时再看也未为不可,只是话说到这,他便顺着真心实意地卖起可怜来——像他这样日日被训诫的,能勾多少同情就要勾回来存着,总是有用处的。
原本因陈父的缘故,魏垣见不得陈故委屈,习惯地就要安抚,但近几年陈故戏演的多,魏垣有些司空见惯,便成了个“我宽慰你两句,你自己看着办”的路数,这次更是敷衍,拿手里卷起来的书敲了敲陈故的脑袋,便当是慰藉了,吩咐他道:“既如此,你便跟我去前院看看,堂里正在誊录,备齐了就要送去各部司准备春试了。”
一抬头,魏垣已转身走了,陈故被自己的话套了进去,只好悄声跟上去。
议言堂的大半人手都聚在前院,忙着抄录朝议过掉的改制,魏垣一进议事处,就不知从哪里摸了几张纸塞给陈故,看着要说话却被几个人围起来,便没再顾得上陈故了。
陈故绕着人堆,勉力给自己找了个空处坐着,被人堆晃得有些头疼,四下扫了一遍,看到在角落里研墨递笔的林淮,心下了然,这才捏了捏手里的几张薄纸——如此精简,不大像魏垣的风格,除非朝议将魏首辅的新策砍掉七八成,才能是这么个分量。
可若真是砍掉了七八成,魏垣只怕眼下还在殿上与诸位同僚舌战,午后也不一定见得到人。
这属实很蹊跷了。
陈故一低头,翻起只有寒酸几张纸的新策来。
科举者,国之大策也,其所出士才多与六部,然六部诸事纷繁,非躬行不可明,翰林未涉此中,统行科举多崇口论而轻实行,故今次春试,令行六部分科。
虽说现如今文武百官心里都清楚,翰林院近年的考题愈加生僻晦涩,以致会试者备为推崇诘屈聱牙的古籍,从而舍弃了践行实策之流,但开篇就如此直白地将翰林院拎出来,除了魏垣不作他想,即便是李傅大约也只会点到会试者,绝不会深进到翰林院。
近年朝官私下都将魏首辅比成“先帝的尚方宝剑”——递上去的奏折十有八九戳着朝臣的脊梁骨,十之一二不留神还会戳到皇帝的骨头,如此还能安稳地撑着议言堂,非得是先帝那样的脸面不可了。
魏垣自然没有先帝的脸面,先帝在时他不过是礼部的文吏,后来老皇帝即位时,魏垣因陈父的缘故,至始至终跟着老皇帝,这才得以擢升,眼下当年的老臣已所剩无几,大约是凭着这些情分,老皇帝才总不动他。
——或许也是魏垣从没点到老皇帝的痛处。
陈故这样想了,骤然有种洞察的快意,喉间卡着一声冷哼,却又始终没笑出来。
一点新策也能扯到不相关的事上,陈故觉得自己乱糟糟的,将纸压在手里缓了缓,瞥见门外有小厮探头探脑,便起身绕出去问他:“有事?堂里正忙,若能说的话,过会儿我替你转达。”
小厮作了礼,递着东西道:“小护国寺来的信,劳烦祭酒交与首辅。”
陈故有些意外,议言堂里跑脚的多是诸位士子家中亲眷,少有人知晓他在国文院的位份,但旁人如何称他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接过信让人走了。
陈故看了看人堆里的魏垣,觉着递个信也不算打扰,便进去将信递到了魏垣面前,魏垣顺手接了信问了声:“什么……”
他正说着一边低头,看到字迹后便将话吞了进去,拿着信眉头皱了半天,随即沉下脸,看也不看地将信拍到桌子上,转头说起话来。
魏垣觉着自己想也不用想,这定然是慧觉之前说要算了送过来的钱账,虽说钱是要给的,但不拖上些时日,魏首辅不大舒坦。
陈故原本觉着慧觉同魏垣交情不浅,小护国寺送过来的信,魏垣是应当即刻看的,未曾料到魏垣一副触了霉头的模样,下意识垂眼看了看,却看到魏垣从书阁拿出来的那本书压在信函下——实则称不上书,也就单薄的十几页纸的模样。
魏垣特意去书阁找出来,想必是珍品古籍,那书看着也很有年岁的样子,陈故同魏垣说了声,见魏垣隔着人冲他颇为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将书抽走拿回座上去看。
翻了几页,陈故才敢确信,魏垣的新策都是从这里扒出来的。
魏垣从这书里拎了个架子出来,余下的细枝末节,无一例外是往年春试或多或少改过的,譬如将原先的大科文试分出经、用二科,吏录司遴选时,六部新吏以用科为上,经科为辅。
去年六部的文官加试民、官二科,由六部自行对新吏分考,以往年六部经手的棘手之困为题,问治民与为官各当如何,更为讲求致用之道。
而今年的六部分科,便是将六部加试的二科分考并入经用二科中,经科卷分民经、官经,用科卷分民用、官用,经科仍交翰林列题,同卷同考,六部各出民用、官用题一,会试者自行抽选,新策初施,暂免录题,次年春试需将会试者所抽题文记录在册,但有所答与题录册不相符者,以舞弊论。
书中并非魏垣的字迹,应当是旁人设想,而魏垣循着他的想法,不动声色地帮他完成,老皇帝或许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陈故有些稀罕魏垣会为了谁如此大费周章,便将后面几页草草翻过,在最后一页满当当的字堆里,寻到了不大起眼的落款。
怀谷。
从父亲当年留下来的画上,陈故真切地见过的落款。
陈故近年实在很少自己心里提起陈章来,起先年纪小,还是有些怪陈章的苛责,后来进国文院的那一年翻到了陈章留下来的东西,经人指点将老皇帝也记到了账上,觉得这俩人半斤八两,自己实在没有拿着陈章儿子的身份指责老皇帝的资格,但这么轻易丢过手又不大好,便事事往后缩,死不愿意给老皇帝卖力,当作是自己的一点反抗。
只是可惜了李大学士,他当年不惜冲老皇帝危言耸听,说魏垣与陈故师徒情分容易营私结党,也要把陈故录到国文院,并非如人所言要找魏垣不痛快,是当真相中了风头正盛的陈故,一心想要将陈故雕出朵花来,只是时运不济,遇到个毁己自娱的陈祭酒。
虽说后来有沈怀言宽慰李傅,李大学士还是对陈故之变怀抱缺憾,以致往后因爱生恨,将人挂到了黑账上不愿意放下来。
上次因为旧事折腾得厉害,一场要命的病发作完,陈故便当自己做了个了断,眼下再看到陈章的落款,只有几分失落惆怅,抱着书琢磨了半天书上的字同画上的字哪个写的好些,随后才打算将书原封不动地塞回去。
虽说他不止一次地向魏垣表示过,他属实不会因陈章两个字就伤春悲秋,可魏垣总疑心他在扯谎,总是小心翼翼将有关陈章的东西藏起来,怕他见了暗地伤情,今日大约是没听清楚陈故的话,才会疏忽让他将书拿走。
后来陈故实在说不通,便由着魏垣这样以为了,也时常若无其事地帮魏垣藏东西,倒是为给魏垣求一个心安了。
一抬头,护国寺的信孤零零地扔在桌上,魏垣带着几个人在角落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