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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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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故见程涣安置妥当,便闲聊几句,起身离开,临走时不忘同程涣分享自己的为官之道,“虽说是闲散差事,但领着俸禄要把自己时刻杵在地方上。”
陈故这话是这么个理,但总觉得不大得理,程涣撑着脑袋想了许久,分不出很利索的前因后果,默默将话记下来,只当是陈故同自己打的什么暗语,打算日后慢慢悟。
实则陈故只是说了个随口,乐颠颠地出了汝玉楼,马也不要了,七拐八弯地走了一路,摸进了一座素朴雅致的大院后门。
廊下立着人,沈怀言正捧着一卷书同人比划,脸上一如既往地郑重其事,陈故摸到院里唯一一株养活了的柳树后,打算悄声溜回堂里去。
沈怀言一打眼不经意扫到了陈故,仍是端正的表情,却敛起书冲面前的人拱了一礼,引得那人转过身来,往柳树后扫了一眼,用眼神招呼陈故过去。
正是议言堂首辅魏垣,陈故的恩师。
魏首辅这人平时不拘小节,偏巧对自己奉献了几十年的朝堂意外看重,即便他与国文院大学士李傅很不对付,对陈故身为国文院祭酒却总是闲散度日的态度,也总要训诫一番。
陈故历来最怕魏垣唠叨,不想今日时运不济,撞上魏垣来找沈怀言议事,被抓个正着。
“师傅。”陈故上得前去行了礼,尚未等魏垣开口,便忙回道:“我职时溜了出去是很不对,当多向沈师弟学习,时时自省。”
陈故认错太快,魏垣陡然有些不知所措,捏着书愣了一愣,一摆脸问他:“今日又偷去何处了?”
“昨日寻到件旧物,便去婆娑寺走了一遭。”陈故一顿,从袖中掏出一张卷着的画纸,托在手中冲魏垣让了让道,“原打算烧给他,只是遇着个运气不大好的公子,便又带回来了。”
一听陈故要烧这画,魏垣一拧眉,叹气道:“你还是不想留着……”
陈故看着魏垣,喉间挤出一声笑来,“师傅,不是我不愿意留着,是这东西本就该随着他去才对,这些多余事我知道无妨,却也没有留着叫旁人笑话的道理。”
魏垣想开口,却又没开口,陈故也低了头不多说话,沈怀言不大清楚他们说的事儿,只是觉察出二人气氛有些古怪,便开口解围道:“运气不大好的公子,是怎么个不大好?”
陈故本就不想提画卷之事,只是魏垣问了便说了,此时沈怀言递了话,他便利索地收起东西,好似从未提过画纸之事,想了想回说:“也不算是不大好,只是路上丢了盘缠,人倒是有些意思……对了,与当年的子平看起来颇为相似,我初见便觉得熟悉。”
陈故抬手一指沈怀言,又道:“不过在那破庙里遇着我,想来该算是好运了。”
沈怀言在魏垣身后看着陈故,神色有些垮掉。
魏垣起先与陈故没少论过这画的事,陈故偏在此事上一分话也不听,时日久了魏垣也不大愿意多说,眼下沈怀言递了话,魏垣一听,生硬地咳了两声便当事儿过去了,转脸颇有些期待地问陈故:“当真?”
程涣当初听的沈怀言的故事,有八成是旁人编排的,唯一没添油加醋的,就是魏垣确实相中了沈怀言收了徒弟。
魏垣选人,学问是不必说的,再有便是偏好那些清秀文弱的书生相,看着就下功夫钻研学问的那种。
陈故则是魏垣出于对故友的情分,昧着良心收作徒弟的,即便陈故才情一点不差,仍旧拔除不了魏首辅心里的刺——陈祭酒品貌风流,不像个做大学问的读书人。
见陈故点头,魏首辅登时事也不议了,拉着陈故就要去见程涣,陈故将程涣安置在汝玉楼的事一一报过,好不容易才劝下魏垣蠢蠢欲动的脚步,送着魏垣出了国文院。
沈怀言抱着自己的书一脸漠然,见陈故回来凉凉地讽他:“我头一遭给你卖了个好心,倒叫你拿我编排起故事来了。”
沈侍书这人,在旁人面前一直如魏垣所了解的沉稳可靠、一本正经,唯独多出来的一心眼的蔫坏全使在陈故身上,所幸陈故缺德事不少做,给他使个坏倒也不显得亏心,时日久了,便成了沈怀言茶余饭后的消遣。
陈祭酒今次没有亏心扯谎,又念及沈怀言难得做了好人,便生出几分得理饶人的度量来,并不打算同沈怀言计较,冲他笑了一笑,转身就要回堂里去。
“有个热闹,你看不看?”
沈怀言在陈故身后忽然出声。
热闹是自然要看的,陈故整日无所事事,端靠看热闹打发时间。
但是沈怀言提起来的热闹,便要斟酌一番了,陈故素日被他使坏多了,自然多出几分谨慎来,转头盯着沈怀言却不说话。
沈怀言也不着急,似笑非笑地同陈故对峙,直看得陈故心里发毛,片刻便败下阵来,好声好气地认输,“师弟,赐教。”
“前几日,师傅去了趟傅国公府上。方才同我说,辅国公家长孙女生的样貌可亲,性子和婉,眼见着就要议亲……”沈怀言顿了顿,看着陈故有些僵住的神色,幸灾乐祸道,“你说这红线是要牵给谁呢?”
总之不是沈侍书。
陈故闻言一慌,手忙脚乱翻出方才收起的卷纸,一股脑儿塞给沈怀言,只匆忙叮嘱他带回房中收起来,不及沈怀言应声便扭头奔去议言堂,只怕晚一步便牵出一段孽缘来。
议言堂和国文院挤在一个圈里,出门绕条街就到了,陈故一路上也没能闲着,拿程涣打个底,琢磨能说服魏垣的理由。
时近下职,议言堂里却依旧是整整齐齐的围了一群人,魏垣亲手选出来的人,对学问的追求比之魏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眼下魏垣忙着春试新策的商议,一群人更是恨不得一天多出十二个时辰来。
陈故在议言堂近十年,比国文院还要熟,一进门便摸着魏垣的脾性往正堂去了,果不其然在正堂人堆里,发现了魏垣在反光。
魏垣看见了他却没顾得上过来,陈故见他转头不知和谁说话,却叫人堆挡住看不清,正想挪挪地方看清楚些,骤然人堆里挤出个人影,是个身量略薄的少年,比来应到陈故齐耳处高,唇角平平,眼里看人却总好像弯着眼笑,活似捧着件珍宝,蕴着满腔珍重。
十六岁的少年,尚有些稚气未脱,眼角眉梢都是软糯的温柔。
正是往年折腾陈故的小皇子,顾吏。
陈故自小便在魏垣手里长大,给小皇子做幼时伴读亦师亦友,听过旁人都夸小皇子乖巧,自个儿却是连乖巧两个字也没见他写过,做过几年伴读就被他闹了几年,所幸陈故这人一向心大,时日久了便不当回事儿,只在遇到沈怀言之后偶尔想起,得出个自己大概招人折腾的结论。
顺手又做了不少缺德事,将自己招人恨的事实坚持了下来。
本来见到顾吏,陈故的头是要象征性疼上一疼,可有了保媒的事情杵在前头,他也不大觉得了。
魏垣眼下正忙,陈故便也不急在一时,许久未见顾吏,此时也有些欢悦,仗着自己年龄大些,礼也不行了,顺口开始同顾吏闲聊:“小殿下怎么有空来议言堂凑热闹了?”
陈故的印象中,顾吏一直是个小孩,总记得自己当年陪着长大的小皇子,全然忘记了这个小皇子两年前便已经听堂议事了。
顾吏眼中嵌着两颗星,本来平着的唇角微微颤着,仍旧是压不住的翘起来,看起来极像小时候课学太傅告假后的样子,脚下的步子却是很稳,端端正正地站在陈故面前,扬着声音说话,甜得如同浸了半斤糖:“许久未见陈哥哥了。”
小皇子答非所问,陈故倒也只是顺口问的不大在意,领了哥哥的辈分更加膨胀,薅着头顶的树叶开始数他们俩多长时间没见面,发觉自己数不清后,默默地摸了一把顾吏的脑袋,搭了半片破树叶上去,笑眯眯的摆出叙旧的架势,“我想了想,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顾吏惯有不喜欢被人摸头的少年气,抓到头上的破树叶压在手里,看了陈故半天却难得地没有发作,眼睛一转回他说:“陈哥哥,眼下尚未到下职的时辰,你就这么溜到议言堂来,只怕魏师傅不愿意放过你呢。”
很显然,陈故在位不谋职,时时被魏垣数落的消息,已经传遍盛京城了。
但陈故只领俸禄不做事已经几年了,魏垣的话也一向只当吹了风,全然不搁在心上琢磨,往往自己便把自己劝透了。
名声什么的,沈怀言有,魏垣一门就算是有了,要多的也不大有什么实用。
只是这依旧闹的小皇子叫他有些气不顺,陈故一伸手又搭上顾吏的脑袋,装模作样地语重心长:“小殿下再长大,在臣心里依旧是当年要人照看的小孩呢。”
十六岁的小孩,却最怕别人说他小孩,陈故这样说,顾吏便憋了气瞪他,无奈陈故做过自己几年半吊子学傅,本着尊师重道的信念,并不能将这人如何,只好低着声音反驳他:“我才不信你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呢,你连多长时间没见面都算不清楚。”
偏巧这是陈故生平难得的诚心话,即使以前小皇子闹得头疼,他也从未想过要否了这门差事,当时只觉得皇帝的命令拒绝太麻烦,可后来进了国文院他才想清楚。
刚十岁的小孩,孤零零地被魏垣领回去养着,作伴读陪小皇子读书,其实也是小皇子在陪他,后来时日久了,护佑着小皇子,便成了他自己心里的责任。
在陈故的印象里,早逝的父亲留给他的,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责任。
父亲每次教他的东西,不论他愿学的,不愿学而被迫学的,始终只有一个理由,你生来就要为了顾姓江山鞠躬尽瘁,所以,你必须学。
陈故,陈顾。
陈故时常怀疑,若不是家族姓氏需要继承,父亲绝不愿意看到顾字落在陈姓之后。
对于顾姓江山的责任,父亲已经是偏执如狂,在只低皇帝一等的官位上,他守着责任,忠于责任,亦葬于责任。
没有原因,或者说是,父亲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只是把自己所认为的责任压在了陈故心上。
后来魏垣时常劝他不要再遵从,可陈故心里,却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这是错误的路,却也是不得不走的路,最终,陈故只能停下来。
同时成就了国文院祭酒之职乃是盛京第一闲差的美誉。
陈故一见顾吏不信自己,万分心疼自己的真话,往树上一靠开始给小皇子一一数来,大多都是些小皇子不光彩不好看的故事,他自己讲的眉飞色舞,顾吏在一旁嘘声连连,一时颇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