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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揽流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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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出来。”
少女原本垂着头缩在角落里,被旁边女人掐了一把才回神。
黄沙连绵,烈日灼面,这里的人大都有着蜜色皲裂的肌肤,刘钰居高临下打量她,她看起来明明年龄不大,心里无数恶意满满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刘钰像被扎破的牛皮球,“我给你些银两,你自行离去。”
少女不明所以,小鹿般的眸子亮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少年,又不知想到什么,“公,公子,多谢你,我不能走……”
刘钰,“你是充军来的?”
“嗯。我要是逃了,我爹爹和哥哥怕是会有麻烦……”
那你也不能日日夜里都去我爹帐里啊!
还没等多说几句,少女就被人拉走了,看方向又是他爹的营帐。
第二天白天刘钰第一个冲进去,拉了少女就走,一边风风火火道:“你也别去其他人哪儿了,来我帐里。”
剩下一帮眼红的女人。
副将:“臭小子开窍了?这么猴急?”刘钰走得急,身后一帮大老粗说荤话嘲笑他他也顾不得。
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她明显还不适应,她们的衣服很容易就被解开了,刘钰顿时弹开,半晌拿手指点着她,“你,我告诉你,没这个环节啊,你别想多了。”
赤灵心里多少有些不耐烦,怯生生道:“公子不弄吗?”
刘钰只觉得血都冲到了头顶,府里虽然有娘给自己添的通房丫头,好歹那是正经女子,他是真应付不来卫所里的。
“别别别,你就安心待在我帐子里,其他什么都别想。”
夜里刘钰理所当然睡着铺了皮毛的床榻,给赤灵在一角安置了一张矮榻,比她原来住的地方好太多。
刘钰揉了揉莫名其妙发烫的耳廓,黑暗中明显多了一个人的气息,她看上去不像是农户家里的,大概是哪里的官员犯事,她被连坐来了胜唐关,明明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她却开始接客了……
刘钰咂摸不出个滋味来,“我爹看上你,怎么不把你重新安置个地方?”
还跟其他女人挤在一起,还被大头兵欺负。
黑寂中赤灵一直睁着眼,“这里没有将军碰了,士兵碰不得的规矩。”
刘钰张了张口,哑然。
刘钰进出都带着赤灵,至少在自己还在胜唐关卫所的时候不至于让士兵拉了她走,至于他爹——老子总不能跟儿子抢吧。
小旗端着装了生肉的食盒,正对着沙坡上的少女愣神——
刘钰一记猛敲,那小旗耸着肩膀一抖,泄气地揉脑袋,“口水流出来了!你小子!去,回营给小爷拿些吃食来……”又想到女孩子应该喜欢吃甜的,他加了句,“多拿些果子蜜饯也无妨。”
小旗一溜烟跑走了,刘钰自己拿了生肉抛上天喂天上飞过的苍鹰。
碧空如洗,他还以为这么好的日头会吸引她注意,没想到她还是发呆。刘钰拿眼角覷了她几眼。
赤灵脑子里全是关隘图——她此番潜入胜唐关卫所,就是为偷关隘图。
只可惜这小子整日缠着她。
她得想个法子重新接近刘牧野。
刘钰一身青衣,展臂供苍鹰停驻,说不出的恣意飒朗,他将一角衣袍掖在腰间,转身取生肉时与赤灵对视一眼。
坦荡,毫无旖旎的一眼,随后又自然地低头喂鹰,一会儿又扔过来一块头巾,“知道你们女孩儿家怕日头,遮着吧。”
他扔的动作堪称粗鲁,赤灵耐心已经要被耗尽——
沉浸在深潭中万年寂静的弦好似突然被拨动。
刘钰:“嘿!”他不断往空中抛饲,口中不时示意苍鹰来叼。
舒朗肆溢的笑在日头下无比夺目。
是了,刘钰……今天的打扮很像他,赤灵头脸藏在头巾下,几乎是躲闪地汲取着偷看他。
她靠着枯树愣神,刘钰顶着一头热汗靠近,“青?青什么?什么青?”
赤灵低头一看,自己怔愣间不自觉在手边的沙地上写了个字。
刘钰反手一揩淌进眼里的汗,倒在一旁休息,赤灵冷漠拂乱沙地,一时忘了搭话。
少年一手枕在脑后,惬意地闭眼,赤灵大了胆子侧头看他——疏朗的眉眼,清俊的轮廓,平直有力的肩膀……
在赤灵眼里却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刘钰:“干什么?”
赤灵立马收回想触碰的手,自顾自拢紧了麻布。
刘钰支腿坐了起来,替她遮去了大半热风,大方地让她看个够,他毫不在意道:“下月初我就回天京了,你……”他想说,要不你跟我离开,出了胜唐关就拿了银两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又想到她被流放的父兄,她估计不会置于不顾,于是变了话头,“我也不喜欢打仗,也不喜欢练武。”
赤灵眼眸一动,静静坐着。
“我在这里也很多余,谁要跟那些大头兵整天在一起出臭汗……”那些当兵的都当他是纨绔,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在天京最好的朋友喜欢练武,也会捎带上我,那是我现在最想念的日子。”
好像一口气滞在胸口,刘钰难受地咧嘴。
“等你回了天京就不用想念了。”你可以见你的朋友。
他摇头,“他失踪了,我们都找不到他。”
——
比起难对付的三七,初露锋芒的李近雪显得更好拿捏,加上殷奉的唆使,诸多鬼面对李近雪几欲下杀手。
“呸……”李近雪吐出一口血沫,气血几乎都涌到了头顶,脑海中已不甚清明,时冷时热间他看到黑黢黢的洞口平白出现一对熟悉的身影——
“爹,娘……”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极其刺耳,李近雪立时寒毛倒竖,这声音一把将他从幻觉中拖出来。
李近雪勉力眨眼。
“不想死就站起来。”
烟尘四起,李近雪迟疑抬头,面前是一个沾了尘土的冷硬馒头,似衔恨又似隐忍,李近雪恶狠狠看过去,三七已经走远,只来得及看清一个伶仃的背影。
干柴般的手指生生抓进了地里。
离魂宫藏在十万大山之中,莫说从中找到一条出路,就是离开鬼域司所在的这座山都难如登天,这里不仅戒备森严还设有机关术数,机巧一门从前李近雪并未涉猎,如今才见识到四处掣肘。
每夜里抓住鬼面换巡的时间探找,次次都是失望而归——难道真的逃不出生天?
就在李近雪万念俱灰之时,机会出现了。
鬼域司中的鬼面占离魂宫大半,若有必要司中鬼面也会领命离宫执行任务。
近日鬼域司内人心攒动,偶然间听闻原来是不久后教头会挑选一批鬼面离宫试练。
李近雪身无厌离牵制,若能趁此机会出宫……那么就算是逃离离魂宫的掌控了。
一想到这里,李近雪激动的呼吸都急促起来,自由,那是自由。
然而这批能离宫试炼的鬼面只在武技甲等的鬼面里选,李近雪入鬼域司以来,表现只算中庸,堪堪到乙等。
就在李近雪再次颓丧时命运又给了他一点希望——据说鬼域司每次离宫试练都有三七,说是由他带领毫不为过,除了教头挑选以外,他还能再自行选择一人带上。
那夜撬锁之后,李近雪有过一瞬间的后悔或者说是后怕,因为说到底他不了解三七的为人,如果他醒来对自己恩将仇报那就大事不妙,然而后来每每在操练场上擦肩时对方从没对他错过一次眼。
仿佛不认识自己一般。
要不是上一次统战他施舍般的那个干瘪馒头,他还真以为他们只在梦里见过,没那个馒头或许他早就死了。
星夜寥寥,平静的芦苇荡除了不时飞过的鸟儿扑翅再无声响,风吹过激起一片芦苇荡漾。
李近雪警惕环视,不假思索朝前迈了几步,“嗖嗖——”破空声传来,三只竹枝钉入他面前的土地止住他脚步,苍绿的竹尾强颤不已。
按下惊惧,他什么也没有了,就剩胆子还在,大不了就是一死。
李近雪再往前几步。
“止步。”冷而坚决的声音回荡在整片芦苇荡。
这声音他并不陌生,可此刻却觉出几分说不上来的怪异。
三七每天夜里会在这一带练刀,久而久之,寻常鬼面对这里避之不及,夜里不会有其他人。
李近雪没有理会那怪异从何而来,芦苇丛后传来水声,李近雪步履不停,就在离那等人高的茂密芦苇十寸距离时,一把黝黑的刀幽然探了出来,对准了他的咽喉。
芦苇被一把拨开,露出后面拿刀的人。
宽大的黑袍草草裹覆在身上,浸了几分深渍是因为被水晕湿,贴在肌理上显得氤氲柔软,交领下露出一抹惊心的白,上面凝着颤巍巍的水珠,随着那人拿刀的力道滑落湿进领子,两片肩膀显得越发薄瘦。
再看他戴的四平八稳的鬼面具,李近雪心里那种怪异感更加明显。
刀尖不停向前一直抵拢他的喉管。
李近雪垂眼一看,水池就在芦苇荡之后不到一丈的地方,自他黑袍下拖出一道粼粼的水迹,显然自己闯进来时他正在沐浴。
“我上次救过你。就是你和红衣人打的那次,我给你治伤来着。”李近雪生怕他忘了,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不要脸,每次都是诸如此类的说辞。
三七的刀没再往前,只见面具后闪着冷光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繁乱衣袍下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上面同样凝着水珠,李近雪突然愣了愣,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错开眼。
“你胆子很大。”
他说话的语调似乎总是这样,冷硬而又快速。
李近雪莫名觉得他平日里肯定都是冷着一张脸。
“三七,我知道你。”
这是李近雪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感觉到对方逐渐流失的耐心。
清风拂过,他的几缕头发好像碰到了自己的脸颊,李近雪急急开口,“选我!”
他好像笑了一下,就像冰层裂开一条缝又被水推着合拢,“你应该庆幸我没有杀你。”
“我知道,如果是其他人你早就杀他千遍万遍了,可你没有动我。”
从黑潭再到深夜撬锁甚至是今日他不顾警告执意闯进,他做的哪件事让人能忍?
对方还是鬼面不敢轻易招惹的三七。
“这是为什么呢?”李近雪屏气观察着他的眼睛,试探着说,“说明我是不一样的。”
风声呼啸,莲魄刀悍然挥斩,李近雪往后矮身躲过致命一刀,“你!”
三七回身,刀柄在手里利落换了个方向,不到半息刀尖再次抵上喉咙,这次李近雪感受到了实在的力道,不敢再轻易开口。
三七冷了眸子,若有所思盯着李近雪明亮的眼,“试探我大可不必,一个乙等有何资格自命不凡。”
李近雪瞬间涨红了脸。
他没有厌离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对自己几度手下留情?难道不是因为他动不了自己才不下杀手?
他却说是自己自命不凡。
“那你就杀了我吧!”
少年明亮的眼眸激起一层水光,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激动,年轻清俊的脸颊通红,就像那困在笼子里日夜挣扎的幼兽。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水光交映,李近雪看见他眼里泠泠的光,黑袍一动,刀瞬间收了回去。
三七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脸上痒痒的,那是他扬起的发丝,李近雪后知后觉扬声,“我叫李近雪,”他咽了口唾沫,“明日的试练我会拿头名给你看,请你一定要选我!”
前面的夜空越来越深,偶然有几颗星星闪动,余下的黑却更黑,他就这样头也不回走进了漆黑夜色。
他声气哽咽,“请你,一定选我……”
——
这座深坑很像李近雪在典籍中读到的皇帝坑杀奴隶用到的万人坑。
或者是前朝时贵族用来观赏猛兽相斗的斗兽场。
血,很烫。
裹挟着无尽的恨意与杀机,李近雪机械而又狠厉地挥动手臂,一刀又一刀,血肉仿佛不再是温热有生机的存在,这一刻在李近雪眼里和世间一切死物并无区别。
“噗哧——”一刀刺入来人脖子,鲜血在日光下飙高,溅到了李近雪眼瞳里,不一会儿就血红一片。
拘魂坑内的鬼面在这一方逐渐聚成一小团,因为他们发现了共同的敌人——李近雪。
枯瘦的手生生将栏杆抓裂,一鬼面眼神犀利,咬牙切齿,他原来是在扮猪吃老虎。
原本闭目养神的殷奉只扯了扯嘴角,大有早已料到这一幕的意思。
拘魂坑外围观的鬼面全为甲等,拘魂坑内多为甲等以下,其中包含些许甲等。
李近雪催动内息,脚下不停腾挪躲避杀招,身形变幻莫测近妖,他所过处追逐的鬼面如折翼的鸟一般落下。
这里所有能落脚的地方都覆了一层又一层多年积挂的红迹,腥臭可怖,李近雪知道今天的杀戮过后又会覆上新一层血色,拘魂坑内又将积聚无数凶魂。
他不能选择独善其身,甚至必须主动出手,因为他要赢,浑浑噩噩地丧失斗志太久,这是他唯一能逃出去的机会,他知道深坑之上栏槛之后三七就在那里,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让他看见自己。
血空下鬼影幢幢,若是忽略他杀意盈沸的那柄刀,缥缈的身形分明带着独特的韵律,就是这鬼魅一般的身形惊起一片哗然。
犹如饿虎扑食般,杀红眼的鬼面一个又一个扑上去。
平日里任人百般刁难千般折辱的小子为何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栏槛后的鬼面们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这似乎会是来日不可忽视的存在。
持炼与三七比肩而立,“选好了吗?”
三七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底下李近雪险险避过刀刃回身反击速度极快。
他身后似乎有无尽的血色与黑暗,背脊狠狠挨了一刀,不足以让他倒下,他狠厉斜刀劈下,又是一具尸体倒地,周围一圈鬼面蠢蠢欲动而又不敢再贸然上前。
血,很冷。
他脚下发软,从尸山血海一步一步朝三七所立之处走近,形容不可谓不狼狈,狰狞可怖的面具下惟有那双眼睛明亮夺目。
他直直盯着自己。
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三七不明白这样的眸光缘何出现。
狂风席卷,李近雪被尸体绊了一脚力尽不支,莲魄刀在地上撑住。
——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倒下。
——选我,一定要选我。
三七一动不动地与李近雪对视,待李近雪走的近了,才发觉他的眸子比以为的还要亮,自己读不懂。
——“我叫李近雪,明日的试练我会拿头名给你看,请你一定要选我。”
是这样吗?他在向自己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