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树下的深海》邹邹

1、第 1 章

　　【她闭上眼，让自己的心随着树根，潜入意识的深海。】

　　吉妍拖着行李独自回了老家。坐在高铁上，她想，她似乎不太伤心。

　　窗外飞雪一闪而过，她托着腮，细白的手指划开手机屏幕，看着她拍下来一张微信截图。

　　截图，是一位陌生女孩给吉妍男友发来的，微信聊天小作文。

　　二三百字，和男友手机是一样的绢秀钢笔字体，委婉清浅，字字含情。

　　尺素间，不过是说起在工作场合偶然相逢又互为知已的点点滴滴，是一封与情书无异的感伤倾诉。

　　唯一的缺憾是，她并不知道吉妍的存在。

　　于是，吉妍与男友四年的校园恋爱由此嘎然而止。才毕业不到一年，便物是人非。

　　回到了老家市区。路灯的团团暗金光影中，可见得一抹乌檐灰瓦，冬雪飘飞。市中心的古风美食旅游街里，灯火阑珊。

　　而她的理智没有察觉时，身体已经跟随记忆，拖着行李下了公交车。

　　她一脚站在古街的站台，看着站牌，良久无言。

　　原来还是伤心了。她想。

　　转身看着繁华古街，街边一棵棵老李树。过往如浮光掠影。

　　儿时她每逢伤心难过之时，总会躲在街边老李树后，哭泣寻找安慰。从出生到上大学的漫长时光里，她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拆迁离开。

　　行李箱的铝合金小轮哗哗响着，在麻石铺成的旅游街上滚动。

　　街边老树，在深冬中却也树影参天，拥抱着归家的吉妍。她不由得含笑。

　　她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吉……妍？”

　　她回头，便看到了程演。

　　程演有高高一米八的个头，凝实的黑眸，黑色长羽绒服，在细雪后仔细地看着她。

　　她怔然，她不认识他。

　　程演两手捅在了颇带设计感的U字型长口袋里，睨着吉妍：“不记得我了？”

　　他应该比她小几岁，她想。

　　“喂！”程演不耐烦了。

　　“你注意态度，我不认识你。”吉妍冷淡地又想，他站在了一家文化用品店前，他没戴帽子、围巾，就像很匆忙地从店里跑出来，原来是店主吗。

　　而程演并没感觉到冷，他凝视她，是吉妍吧？

　　随意零乱的丸子头，斜背着黑色大皮包，脖子上与她的羽绒服同样牛奶白羊毛大围巾，团团像一个娇俏的奶娃娃，只在围巾上露出她剔透的眼睛，秀丽瓜子脸被冻红。

　　“看什么看？”她瞪圆了双眼。

　　程演想，没错，是她。

　　“不记我了？我小时候帮你递过一封信。”

　　信？吉妍眯着眼审视着他，旅游街上的骗子不少吧？

　　看懂了吉妍的困惑，程演一手插在口袋里，无奈指了指吉妍身后的古风旧居：“我们都在这里读小学和初中，记得吗？”

　　他曾经递给吉妍的，还有一首手抄诗。

　　多年前，这条街上确实有一间街道学校。

　　吉妍走近两步，仔细看着黑羽绒服青年，第一眼的似曾相似，原来是准确的？

　　“我不认得你，你不是我同学。”

　　程演皱眉，眼神并不友好：“我比你年级低几级。”原来，她不仅不记他，更不记得她做过的事？

　　“你毕业后考了三中，蒋哥考了八中，初三毕业时他送给你一本线装《红楼梦》，夹着一张书签。”文艺范的书签上是一首红楼手抄诗，“让我带去给你。还附了一封信想和你在高中继续做好朋友，记得吗？”

　　旧事蓦然砸到眼前，吉妍依旧费解着，有这件事吗？

　　“你在他的信封背后写了一个英文。NO。”他的眼神带着嘲笑，嘲笑里透出的情绪，是她能分辩出来的控诉。

　　他为什么控诉她？她诧异。

　　按他的说法，那位蒋哥诚心诚意写了信。而她就回了一个字，NO。

　　“你知道当时我拖了多少天才敢把你的回信和书退给他好吗？我特别特别——尴尬。”

　　吉妍终于想起这件事。初三小男生，向小女生表达朦胧好感的《红楼梦》。

　　但这不是重点。确认过眼前的黑羽绒服青年是街坊邻居兼学弟校友后，吉妍眼神微亮，像小鸟般拖着行李跑上去：“我能在你店子里放一下行李吗？我想回街那头的古居里看看。”

　　他无语地看着吉妍。

　　而她双手合什望着他，表示苦苦哀求。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他想让她知难而退。

　　“型男！我头一回看到你这样帅的男生。”

　　程演长叹望天，他居然敢小看她。

　　“……我叫程演。”

　　吉妍笑了，她记住了，绝不会忘记。

　　他锁门停了生意，戴上帽子围巾，似乎要陪她一起逛古街。她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大年二十九生意很好吧？但她确实想要有一位旧友陪着，不会那么难过伤心。

　　她低头，把不断在给她发消息求原谅的前男友，拉黑。

　　从此把他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她大方请程演吃夜宵，她想起了古街素席是美食街上的网红名产。

　　他斜眼又睨她，她笑着怼上摄像头，手里比V字：“好帅，笑一个！”

　　程演第二次，默默仰头看天，她还是小学生吗？

　　漆黑的夜里，落的是欢快一如吉妍的雪，公众号的素席早就被订光。

　　人流中，吉妍抢着要去窗口排队买票，程演已经在公众号上交了费，转头吊着双眼看她。

　　以前古街从不问她要门票的。吉妍感伤叹息，买票才能回家，她就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出票钱的程演，费解地看着她。

　　但吉妍早就迎风前冲，不顾一脸的雪花儿，她在古街的网红打卡地“爱心许愿林”停下，上前仔细地挂上许愿结。

　　程演高大的身影挡着她身后拥挤的人群，凝视着她的丸子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快要结婚了？”

　　她的手伸了过来，牵住了他，虽然隔着她的白手套，他的心依旧一跳，便被她拖着挤出了人群。

　　“你……好歹也是潮时代的男青年。我那是平安发财结。”吉妍转头，用看催婚老古董的眼神鄙视他。

　　他气笑了，一指古居的老李树林间，全是情侣们挂的一排排同心结。吉妍理直气壮：“有钱就有爱情。”

　　他斜眼看着她，她微微脸红，捧着脸：“很帅。”

　　程演觉得自己败给她了。只能被她牵着，听她唠叨，她就是回来看看老邻居家过得怎么样……

　　她冲进邻居家的旅游纪念品店，抢购各色水晶珠串时，确实在对着李花水晶串诚心地问候着，仿佛她在过年串门：吃了吗？家里催你结婚了吗？身边有多嘴又没眼力见儿的朋友吗？

　　他哑然良久，终于反击，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从小学五年级，就不相信大学校园有真爱了吗？”

　　她回头，眼中带着理解的泪光：“你也是刚分手吗？”

　　她完全没打算要听他说话吧？能不能专心地吵架呢？程演无可奈可地接受了现实。也被她塞了一串水晶珠子戴手腕。

　　他出大门就买了两杯奶茶。是为了暖手，也是因为她骂渴了。

　　她告诉邻居家的纪念品们，她把前男友出轨的聊天截图放在同学群里以正视听，报复过了。以后绝不复合。

　　程演慢慢地走着，在雪夜里喝一杯暖暖的……甜品。

　　但这甜，让他意外地觉得陌生。一如他与吉妍重逢，有无拘无束的快乐，也有无法明了的陌生……

　　吉妍深知自己缺少追男生的经验，尤其是比自己小的男生。

　　她坐着公交回了家，看着她磨破了嘴皮才强行加上的微信，不解地想着，程演为什么不愿意加她呢？她也是大姐姐呢。

　　他接下来几天都在公司加班，靠在圈椅上，望着灯光。

　　为什么对吉妍这样冷淡？蒋安同样诧异地问他，这么好的机会不是吗？

　　程演从办公桌前起来倒水，静静地看着蒋安的电脑屏幕，街边李花开得如晚霞绚烂，晚霞中有女学生推着单车的背影。

　　她是吉妍。这么多年了，蒋安不能醉，醉了便要提起吉妍。

　　而程演却总是想不明白，这几天内心那股挥之不去的陌生感从何而来。

　　他清楚，吉妍的眼里只有两类人，出轨渣男VS和她一样被分手的可怜人。他无奈，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第二类，编了个姐弟恋被甩的故事才能过关。

　　——也许是这样的自己，让他觉得陌生。

　　“你对吉妍，印象不好？”蒋安拿过程演手里正在用的手机，翻看着吉妍和他的聊天。

　　吉妍三天前发了笑脸过来，程演没有回复。

　　程演怔住，陌生感是因为对吉妍一直印象不好？是的。他觉得吉妍太闹腾，又太冷漠。但他看着蒋安，他不会说什么。蒋安比他大4岁，他会明白。

　　“她刚分手，让她安静一阵子。我遇上她时，正躲在老李树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