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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道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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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云独立窗边,天边泛起了一抹蟹壳青,借着院中的屋檐下挂着的一只气死风的光,瞧着奚芷一会儿从灶房搬来柴火放在院内空地上点燃,烧着那些旧衣物,一会儿又将被褥套子拿出来清洗,像只勤劳的小鼠,忙个不停,那实心眼的模样,让她不禁有些失笑。
那个傻姑娘,她当然不会知道,今日就算她答想要离开,她也不会让她离开,她知晓得太多了。
幸而她选择了让她不那么为难的路,否则她服下的将不是七日丹了。
玄云的笑微微凝住。
她的确学得比她想的要更好。
那块龙凤呈祥的娃娃玉此时握在玄云手中,暖着她的手心。
玄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匆匆十载,过往的故人,有些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些也已在岁月的无情流逝间,物是人非。
也不知那位枭雄在临终前是否将这份婚约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再见,他也应该已经忘记她了。就算记得她,凭借他的个性,大抵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样也好,少了些许烦恼。
很快,她就要和过往的那些故人见面了。
不知那些人见到自己,又会是怎样的表情,还真是让她生出了几分期待。
又过了会儿,当天上泛起鱼肚白时,玄云叹了口气,似乎要将胸腔里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
该离别的也终究要离别。
也是时候向静仪师太——她的恩师,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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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仪师太的屋子在寺庙东边。庙东边是一排连着的厢房,中间那间刻着大团宝相花纹的门扉便是静仪师太的居所。
从小路绕行,玄云到时,素来紧闭着的房门大敞着,隐约透露出橘黄的光晕。
玄云脚步一顿,定了片刻,终是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个长三丈,宽两尺的神龛,神龛中间摆放着白玉观世音,她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双手合十,低眉浅笑,神情庄重。神龛两边放着的儿臂粗的红蜡烛亮着,吞吐着橘黄的火焰,正中摆着一个香炉,几根三线香燃着。屋内并未开窗,烟雾缭绕,让屋内暗淡了几分。
神龛下摆着两个罩着绣牡丹争春鹦鹉绿锦料的蒲团。
静仪师太穿着宽大的素服,手里捻着檀木佛珠,正跪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眼眸闭上,面容庄严。
旁边站着一位道姑,双手合十,见玄云进来,退了下去,将门合上,守在门口。
玄云径直走到另一个蒲团跪了下去,双手合十,闭上眼。
二人没有言语,但常年的默契已让她们心有灵犀。
浓厚的檀香萦绕在鼻尖,玄云默念着佛经。
静默中,静仪师太打破了沉默。
“你今日来找我,是决定好了?”
“是。”
玄云睁开眼,平静道,
“父母之仇,玄云一刻也不敢忘,每每夜里想起,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师太让我日夜诵经,徒儿明白师太苦心,是不想徒儿沉溺过往,真正地放下仇恨。”
“可徒儿愚钝,忘记仇恨只是为了更好地记住仇恨。若此生不能报仇,玄云将一生不能心安。”
“就算前路渺茫,你也要做这行险侥幸之举?”
“是。”
“就算生灵涂炭,数万万无辜之人都将因你而死,你还要复仇吗?”
玄云依旧道,“是。”
静仪师太睁开眼,但是她的眼没有向玄云望去,只是看着上方低眉的观世音。
片刻,她缓缓道,“你此去,茫茫无归期,你还有祖母在此地,正要人陪伴。她已高龄,一日不如一日,只怕到时候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你仍然要去?”
祖母……
那位永远温暖慈爱的祖母……
玄云心一痛,却仍然回答,“是。”
“既然你已有此决心,我亦不会阻拦,还望你莫要忘记初心,记得你今日所言。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良善之辈,都是吃人的衣冠禽兽。若是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抓住把柄,你铸就的千里之堤,一触即溃。”
静仪师太站了起来,复闭上了眼,“当时你父亲救下了我,他死时,我没能救下他,无以报恩。后来你祖母将你带到我这里,请我收你为徒,意在让我帮你放弃仇恨,我亦没能做到。但我将我毕生所学传授给你,对你也不再相欠。自此以后,我们二人就毫无瓜葛了。”
玄云眉宇间划过一抹哀痛,“师太......”
在来之前,她已料到师太会如何反应,只是她对结果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在此刻终于瞒不了自己了。
静仪师太却仿若未闻,“趁着天未亮,速速离去。”
玄云听着这般断绝关系的话心如刀割。静仪师太虽平日里待自己极为严格甚少笑,但她知道静仪师太对自己尽心尽力,关怀不至,在她心中也早已将静仪师太当做了第二个母亲。
只是人生在世,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仍要为。
她俯身向师太磕头,“师太如我再生父母,永不敢忘师□□情。”
她再一磕头,“玄云乃福薄之人,但师太百福具臻,惟愿师太福寿康宁,莫要为玄云感伤。”
说罢,她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太,玄云走了。”
离开时,玄云对着门口的道姑道,“红姨,我走了。”
红姨是玄云的奶妈,自小看着玄云长大,怕自己失言吐露秘密,将自己嗓子毒哑了,后入了青台庵,拜在静仪师太门下,此刻看着玄云,心酸不已,只不住地点头,眼眶里已是冒出豆大的泪来,玄云心生恻然,闭目转过头,狠心离开。
随着玄云走过的光影摇曳,光线重新归于暗淡,静仪师太才慢慢回过头。
她是她教过最优秀的徒弟,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聪慧刻苦她都看在眼里。若不是执意去复仇,想必玄云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医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快快乐乐地度过此生。
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执着。
慧极必伤,伤者自伤,自相折磨,无穷无尽,直到死去。
自此离去后,不知往后能不能再见面,若是能再见面,又是否是死别。
她的目光担忧,注视着玄云离开的方向。
倘若玄云真的无情无义,她还能放下心来,玄云的智谋足以让她有一处安生之地,只是玄云......
观世音在烟雾缭绕中,仿若看向玄云离开的方向,慈爱而又怜悯。
红姨走了进来,看着静仪师太不住地流泪。
静仪师太用帕子抹了她的泪,无奈道,“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爱哭。不是我对她绝情,她去那个地方,越少牵挂越好。”
“你也别太担心。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只要活着,自有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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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云从后门返回时,正巧见到了前来房中寻她的莫悟。
莫悟背着双刀,左眼用黑布眼罩遮住,剩的那只眼目光锐利阴冷,如随时蓄势待发的毒蛇。
他极瘦,像是一道不会呼吸的影子,又像是一道随时射出的利箭。
当她对上他的目光时,心里忽然一跳。
不好,奚芷......
她极快越过莫悟,却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奚芷,此刻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她蹲下身,去探她的颈部,送了口气,莫悟并未下死手,只是让她晕了过去。
“女君,几事不密则害成。奚芷此人,除了才是最保险的。”
莫悟不知何时移到奚芷旁,淡淡道。
玄云站起,冷冷地看着莫悟,接着“啪”地一声响起,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
莫悟被打后,动也未动。
“莫悟,我向来讨厌自作主张的人。”
玄云冷道。
莫悟嘶哑道,“此去洛京,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为了女君的安危着想,女君也不该留她性命。”
他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发上已染霜雪,面上历经风霜,仿佛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作为父亲曾经的家臣,为给她留一线生机引追兵离去的莫悟,她不忍再责怪他。
玄云一顿,背过身去,“已经让她服下了七日丹,她不会泄密。若视人命为蝼蚁,我们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莫悟默然,片刻,低头道,“是我狭隘了。”
玄云转过头,“莫叔是关心则乱,我知你本意是好的。奚芷为我们办事三年,此次益州布防图她功不可没,若是将她杀了,让那些效忠于我们的人如何想。”
莫悟眉头终是微微松开,应道,“是。”
因着奚芷晕了过去,两人合力将行李物件搬上马车。
离开前,玄云向南而跪,以头叩地,磕三下。
一叩首,拜父母双亲。
二叩首,拜尚在人间的祖母。
三叩首,拜那些冤死的忠烈。
玄云面容上浮现出坚定的神色,日光照在她身上,如浴火重生的凤凰,燃着熊熊复仇之火,光芒不可抵挡,莫悟站在一旁,眨了眨眼,那双残忍冷漠的眸此刻溢满柔情。
十年忽忽而逝,稚女也长大了,若卫氏夫妇有眼,也会为女君感到骄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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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台山旁的一处小山丘上,十几位膀阔腰圆,身强力壮的汉子腰裹布条,青鞋布袜,同好汉打扮似的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高处,为首一人用白布遮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旁边一位应当是队伍里的二把手,看了看天色,面露焦急,不由打马往前走了几步,在为首一人旁低声道,“主子,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回益州,明日一早夫人就要从青州赶回来了,要是见不到主子怕是不好解释。”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一双凤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二把手将头低下,喏喏不语。
“再等等。”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远远的山道上一辆檀色青布的马车疾速驶来。
来了。
他微微抬头,目光紧紧锁住了那辆马车。
微风从远方吹来,拂动着面上的白布,噗嗤的微响。
他忽而感觉有些窒息。
或许她此去,就是此生不见,但他却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她的离去。
又是三年过去,她的模样在记忆中变得有些迷糊。
京城里风云变幻,她作为卫江声的女儿,一旦让有心人发现她的身份,只怕是必死无疑。
而他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由握紧马绳,结实粗糙的马绳将手心磨得发疼,但他仍自虐似地紧握。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告诉自己。
终于,马车消失在山道之中。
良久,他才开口,“走吧。”
一行人往西南而去,他再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