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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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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问路于盲
of 《金刚琉璃外传》(接《在水一方》)
孟同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天空渐渐亮起来,5点多的时候,出门绕着社区跑了几公里,回来洗澡,然后披头散发去了酒店。
他在大堂沙发上坐了将近三个小时,头发都自然风干了,早餐时间也快结束,才见孟平从电梯间走出来。孟同边扎头发边站起身走过去,两人面无表情打了个照面。
在餐厅拣了张四人台,转而去取早餐,孟平毫无食欲,走了一圈,只拿了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嫌咖啡杯容量小,用装果汁的玻璃杯盛的。回来发现孟同也只拿了黑咖啡,而且更加实诚,用汤碗接了满满一大碗,看着像中药。这两个奇怪的东方男人对坐下来,相视苦笑。
苦水下肚,在服务员诧异的目送中离开餐厅,又一同来到电梯间。孟平瞅瞅对方,“你来干啥?”
“啥也不干。”
孟同思考片刻,不确定的问:“那我走了?”
“不行。”
“哦。”
电梯轿厢里只有他俩,孟同视线落在电子屏变换的数字上,仿佛忽然获得了什么灵感,忽地伸手覆盖住孟平的前额。
“你发烧了?”
孟平在他手掌下眨了眨眼,“没事。”
孟同没说话。他自己的原则是小病不理、大病硬扛、扛不过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本质上不觉得头疼脑热是个事儿。况且他知道孟平的脾气,坚决不吃不认识的医生开的没见过的药,这大概是贵族阶级在他身上留存的唯一一点矫情,没得商量。孟平则自我感觉无碍,他虽然瘦削,但一向身体素质强健,估计是昨天吹了点风,加上内火攻心,寒热失衡才催出了毛病,很快就会退热。二位先生对当前情况做出初步判断后,迅速在内心达成了“凡事多喝热水”的共识。
进了房间,孟同第一时间去烧水,电热水壶嗡嗡嗡的声音萦绕而起。露台门窗开着,房间还没来得及打扫,桌上有一瓶剩一半的白兰地,垃圾桶里新增一个空烟盒,雪茄倒还是他昨天走时的样子。孟同失笑,有害健康的东西,就得有害着来,你把伤害降低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焦油过肺、酒精杀胃,不伤身怎么过瘾。
孟平挺自觉的躺回了被窝里,完全蔫巴了,昨天还是芝兰玉树飒飒临风,今天就像一根卷在被子里的干巴巴柴火棍,人竟真能在一夜之间憔悴如斯。孟同是早上没照镜子,不知道自个儿眼下状如厉鬼的尊容,坐在人家床边,只顾着满心酸楚,又无可奈何。
他看着这个捧在手里怕闪失、供在台上怕怠慢的活祖宗,一开口仿佛都苍老了好几十岁,“你、……唉,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孟平也叹气,“山不来救我,我便来救山呗。”
“然后呢?”
沉默了一会儿,孟平把手盖在脸上,“你以前不会问这么多的。”
“你看看,这是什么老师,居然打算诱骗无知少年。”孟同调侃到一半,陡然失了心情,摇头道:“可惜学生长大了,懂事了。”
孟平覆指在他手上,回想这十几年来,自己定是有许多照顾不周、保护不当之处,不经意间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想必更是数不胜数。人都是受了伤,才会长大的,没吃够苦,懂不了事。
他勉强苦笑,“给老师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孟同摇头,“你做得很好了,不要重新做。”
那种果断和坚决,大约是内心考量过上万次的结论,已经失去了任何怀疑或改动的空间。
“你以为我没想过么?我们在一起,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前半生拥有的一切都保不住,如果不让人知道,你就要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过下半辈子,就算是出国来,你自己也清楚,你连饭都吃不惯。”
他看起来是自暴自弃了,一连串说开,像背课文似的,不知已熟读多少遍,早就牢记于心,以至于说出口来一丝情绪也无。
“你是打算不考虑自己了是么,那别的呢?你的东西你敢不要了,但你家人的呢?你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他们的骄傲做了大半辈子,受得了他们对你失望么?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你受人指点?”
他望着泪凝于睫的爱人,“你打算承受这一切?”
他垂着眼睛,摇头笑了,“饶了我吧。”
“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孟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最好和最坏的结果,这个最痴情也最绝情的人,他爱他胜过一切但除此之外不存在任何慰藉。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孟同伸手来擦,他捉住他的手指,在掌心留下一吻。
年轻人轻抚眼前朝思暮想的脸庞,似哭似笑,也似忏悔,“我已经在你的人生里做了逃兵了,不能折返回去,再做罪人。”
他说对不起。孟平摇头,说是我对不起。
这辈子业已至此,别无他法,如果有来世,但愿早些认识你,再早些认识爱,好趁你懵懂不防备拐了来,什么也不教你,什么也不要你懂,要你只晓得凭心而爱就好了。
中午孟同回到表哥家做了白粥和青菜带来,孟平细嚼慢咽吃了一些,至傍晚时分,渐渐退了烧,但人还是恹恹的。两人逐渐从悲苦情绪中缓解出来,觉得彼此铁骨铮铮男子汉居然能够在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成这个样子,实在又惨又好笑,可叹错不在你我,却要一同受罪,这是一个什么他妈的世界。
到了晚上,孟同打算回去,孟平穿着睡衣趿着拖鞋送他到房门口。他这一天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还有些脱水,似乎脸颊都瘪下去了些,显得眼睛更大了,还红红的,整个人显示出一种神奇的衰老疲惫和年少委屈的混合感。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靠着门框把玩孟同的发尾,突然发布声明:“我不喜欢你留长头发。”
孟同问号,“你前天还说好看?”
“是好看呀。”
“那你不喜欢??”
“不喜欢。”
“……这俩事儿不矛盾?”
“不矛盾。”孟平看着学生一脸傻样,不由露出一点笑容,心说就是好看才不喜欢,我又不在,你好看给谁看?不许好看!
孟同不能够领会这个曲折的逻辑,无言以对的挠挠头,“好吧……”,他挠完自己的头,顺手便在孟平的鬓发上也摸了一把,然后自然而然捏了一下人家的耳朵,“你早点睡,好好休息。”
孟平:“…………嗯。”
两个人距离很近的相对站着,一时无言语,都觉得此处应当有接吻,他们中间的那一小片空白比世上所有的禁区都更引诱更危险。
然后孟同转身,径直走了。
那空白便被他的身影无限、无限的拉长、放大,永远粘在他的背后拖着他的脚步,直至成为一生抹不去的荒芜底色。
第二天孟同再来的时候,孟平正在露台上抽烟,见了人,像忘记戴近视眼镜那般眯着眼睛打量,然后叼着烟招招手,“过来,为师给你烫几个戒疤,你就齐活了。往后你不做老师,改作法师吧。”
孟同低着头讪笑,他剃了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寸头,和光头也差不太多了,其视觉冲击难以言喻,幸亏颜值□□,扛住了魔改造型,否则必将目不忍视。“我夜里睡不着,爬起来自己剃的,剃到一半外甥起来上厕所,吓哭了。”
孟平啼笑皆非,“你做个人吧行吗。”
孟同左右扭头,展示自己一脑袋狗都啃不出来的短毛茬子,“现在喜欢了么?”
“有病吧你,又不和我在一起,让我那么喜欢你干嘛?”
“你就是爱我。和别的没关系。”孟同扬着下巴斜睨过来,那一脸舍我其谁的骄横与得意烈烈灼人眼目,是情到深处,知己知彼,万无一失。他拍拍自己的胸口,装模作样叹道:“我这病天生的,医也医不好,还有人传人现象,你小心点。”
孟平也配合的摸胸口,“你不早说?我这发现就是晚期了。”
孟同大笑起来,搭配他此刻的发型,再也不是高冷大美人了,活脱脱一个二傻子。
他们简单的用了餐,然后在市区内随意转了转,下午天气有些转阴,孟同取了车,载老师去兜风。
他出了城,拣了条公路沿着开,起初路旁还有树木植物和零星农舍,越来越荒凉,半个小时后,两边只剩看不到头的旷野,一天乌云,满地沙砾碎石,没有人烟,天地间唯余寂然的空旷,这条笔直绵延没头没尾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那么长,那么远,令人不禁怀疑,也许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时间也要低头认输,在他们之前停止。
孟同降下车窗,灰色的风吹进来,他们各自点燃香烟,没有言语。此时他们好像不是两个男人,而是身后那个坚硬荒诞的都市的背离者,从社会动物退化为原始野兽,拿掉武装伪装,默默凝视彼此坦露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处,满心疼痛,无计可施。
许久,孟同望向远方,突然开口:“我现在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你昨晚又一点没睡?”
“睡了一会儿。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几年,我经常自己在这条路上开车,因为没有人,几乎为所欲为,有回喝了酒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不知道什么动物把我的鞋偷走了一只。”孟平笑了,听他继续说着,“晚上有月亮,挺好看的,我躺在碎石头上,车停在旁边,特别安静,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世界。”
孟平望着窗外,目力所及之处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爱的人说这就是他的世界。
又过了很久,孟同才把他的话说完:“有的时候,我会假装你就在车上。”
车子停了下来,在干涸的公路中央,像搁浅的孤舟。真的在这里发生些什么,也不会有别人知道。可是从一开始,他们躲避的便不是世人的耳目,而是人心的两难。他们所图谋对方的,非是一时之欢,而是一世之安。
他们十指交扣着,觉得这所有一切,都没有路线可供遵循,也没有方向可做指引,无数思量,生怕做错了决定,日后悔恨,可是这一刻却意识到,有的人,一旦遇上了,那无论如何都是要后悔的。
是命运如此,但从不责怪命运,至少它让我们相遇。
几天之后,孟平回国,两人在安检口前短暂相拥,孟同在他漂亮极了的眼角和颧骨之间轻轻一吻,然后目送他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
他们没有告别。
孟同不久便与Natasha和平分手,然后有条不紊办理了移民,一直帮忙经营修配厂,再也没有进入任何情感关系,过着简单平静的生活。孟平回国后,一心学术,著书立传,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虽有名士风流,为人却不蔓不枝,私生活干净得两袖清风,安然老去。
他们余生一直保持着默契而适当的联系,只是再也没有见面。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