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琉璃外传》再河

20、第 20 章

　　【贰拾】

　　关于孟平的病情，孟同起初是听说的。他几天没在学会露面，自称偶感风寒，孟同没太在意，随后是从旁人言语中知晓，是当作风寒入院检查时发现了其他病情，症疾已深，恐怕时日不多了。没有人避着他谈论此事，人们根本想不到他压根不知情。孟同出奇的冷静，细细询问一番，坐在椅中静静思量，孟平既然没有告诉他，想必传闻是真，且情况只会更糟，不用抱有侥幸了。这是一生中第二次，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事情。

　　那日傍晚，孟同离开学会，照常回家，买了不少蔬食，其后一连几天足不出户。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这事情来得并不突然，孟同没感到有多难过，悲伤也淡淡的，只是骨子里的厌世忽地占足上风，只欲独处，人间万事万物一概不想理了。

　　最终还是孟平打来了电话，接通了，也不说话，两边都默默的，过了片刻，孟平才道：“你知道了。”

　　孟同答：“我知道了。”

　　那边似乎叹了口气，很轻声，然后孟平说：“你来看看我吧。”

　　隔天下午，司机来接，将孟同送到了孟平在半山的大宅。孟平来开门，穿着成套的居家服，上面印着卡通小恐龙，孟同一见便笑起来，他恼羞地解释是外孙女送的，硬要他穿。他是这样的，该严厉的时候不假辞色，平常则十足好脾气，乐于让身边人开怀，怪道人见人爱。

　　孟同来他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不知孟平用了什么理由，偌大一幢宅子，竟只有他一人，家人帮佣皆不见踪影，孟同也不询问，倒是放松了下来。

　　自他进屋换拖鞋的时候开始，孟平便自动将情况汇报起来，说病情如何、治疗方案怎样、医生怎么讲、家人怎么想、最后说事已至此，他本人不愿意住进医院折腾手术最后插满管子，只想照常生活，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孟同自是站在他的立场考量，也觉得如此最好，继而又商讨关于工作上的后续事宜，后来随性而聊，倒了淡酒，点上烟，一如所有惬意日常。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同对方讲的话。相处的那么多日子里，该说的，早已说过，不该说的，也都不会说了。

　　不知不觉，天已向晚，两人肚饿，孟平拿手机要叫外卖，孟同说算了吧，你家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外卖岂不是要送一个小时，他挽着袖口站起身，问道：“你家厨房在哪？我再给你做一顿饭吧。”

　　看来孟平素日在家是从未涉足此地，从冰箱储备到厨具下落一问三不知，两人忙活半天总算找齐了材料用具，幸好还保留着当年住在一起做饭时一个做主力一个打下手的默契，简单的一荤一素一汤很快就端上了桌。他们对坐用餐，间或讲些零星碎语，安宁而平常，好似已经这样二人三餐四季的消磨了一辈子。

　　饭后稍事休息，孟同便要告辞了。他坐在沙发中抽完一支烟，终于开口：“老师。”

　　孟平带着点笑意，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再不来看你了。你走时，我也不去送你了。就这样吧，好不好。”

　　就这样吧，这辈子，就到这吧。

　　孟平看向他的目光，始终不曾改变，仍是那样，无底线的，无条件的，无止尽的。

　　“那你可说好了，免得我等你。”

　　孟同点头，“说好了。”

　　孟平点头，“好。”

　　“老师。”

　　“嗯？”

　　孟同似有踌躇，但终究问了出来：“这一生，怎么样？”

　　最后的最后，还是没忍住要问问他，这一生，这样没有江山社稷、没有铁甲狼烟、没有君为臣纲的一生，这样该有的都拥有、不该发生的都没发生的一生，这样被我处心积虑、舍近求远地爱着的一生，你觉得怎么样？

　　孟平终于有了泪意，他的双眼已不复昔日光彩照人，曾经美极的睫羽如枯蝶残翅，轻颤时是刮在心尖憔悴的刃，他拥抱孟同，在他耳边说：“承蒙关照。”

　　孟同收紧双臂，阖眸回应：“彼此彼此。”

　　孟同回到家中，照常起居。孟平不再出现在学会，有时旁听别人说起他的情况，也只听听罢了。他以为自己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可直到如今，才发现孟平早已占据了他日常的大半，一下子突然抽离，造成了好大的空旷。他不得不分出心神去看看除了孟平之外的世界，一看之下，竟不禁有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仿佛刚刚才发现，自己活在人间。

　　然而那又如何呢。

　　他这一生，樱桃树倒了，雷峰塔倒了，现如今，不周山也倒了，对方全不知情。此后天倾地陷，百水东流，若还能有什么别的，也非在此时此地，须是下一个人间了。

　　后来，西洲下起连续的雨，淅淅沥沥，连日不停。一个凌晨，孟同不知何故醒来，天色将白未白，雨滴敲打窗子，看来不是相逢天气，迷蒙间复又睡去。这一睡便入了梦，梦中亦落雨，天色将黑未黑，他尚且年少，玄衣长刀，坐在檐下，看见孟平穿过浓浓淡淡的雨帘子来找他，华服素净，冠带清雅，鬓发鸦青，不曾老去。他见了他，如见久别之人，一双眼悲喜之中隐隐含泪，只望着他，千言万语皆道尽了。

　　孟同看见孟平问他：“此生未曾与我在一起，你可后悔？”

　　可他心中听到的，却是孟平在问他：“此生与我在一起，你可后悔？”

　　两心煎熬，画地为牢，罔顾一切，想知道你后不后悔。

　　孟同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然后，慢慢哭了。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时间多少天地都过去了，他终于肯在他面前落泪。生死爱欲，万般滋味，他在眼泪中笑了笑，回答他：

　　“哪有不后悔的人生。”

　　— 本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