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之不谏》茉莉星星

9、残酷

　　顾雨宸不敢日日都去提醒顾裕丰什么，但也不知道哪一刻顾裕丰转变了念头，竟然对他讲，可以让颂菊每日陪着他出院子，在府中闲逛一个时辰。

　　顾雨宸霎时兴奋起来，不顾身体刚刚做完的黏腻和疼痛，直接坐起来，即使微微吃痛也没有此时的消息更让他兴奋：“真的？！谢谢二哥哥！”

　　顾裕丰也坐起身，望着他已按耐不住的兴奋劲，忍不住发笑：“至于这么激动？”

　　“不是的，就是很久没在府里走动过，我也很想知道府中现在有什么新变化。”

　　“你能开心就好。只是出去院子只在府中走动走动就行，家祠那边就不要去了，路不太平，待我翻新后再领你过去。”

　　顾雨宸把顾裕丰的一言一句都当做金科玉律，转而又躺回床上，语气中略带上些俏皮，探着脑袋，要顾裕丰也赶紧躺回自己身侧：“二哥哥快躺下，宸儿抱着你，这屋子也就不觉得冷了。”

　　顾裕丰随了他的心意，躺回到他的身侧，也瞬间被这还是孩子心性的人抱紧。顾雨宸腻在了他的怀中，说什么也不想要放手。

　　一个月前见了顾家主还谨慎的小雀儿，得到甜头和放纵后又彻底无了恐惧。他仿佛找回了原来还是孩提时的快乐，拥有着二哥哥的爱，吃过再多的苦，就算看过他的尖酸刻薄也能遗忘在脑后，甚至记忆尘封。

　　第二天更衣时，他兴奋地告知了颂菊，顾裕丰对自己的许诺，看着顾雨宸难得如此兴奋，颂菊临到嘴边的提醒被她悉数咽下。她轻轻拍打着顾雨宸衣服上的皱褶，转而掩饰了些无奈：“只要哥儿你开心就行了。”

　　她不像顾雨宸这样完全被冲昏了头脑，伺候完了衣服，颂菊皱起眉头，一双圆眼满是疑惑：“那为何不让您靠近家祠那边？”

　　“他说那边现在偏僻路不好，想等着翻新了亲自带我去。”

　　顾雨宸对此丝毫不怀疑，衣服刚一穿好就跑了出去，望起外面蒙着尘雾的天空，但竟心情好到像是完全看不见：“你瞧瞧这春天，是越来越暖和了！”

　　何必思索太多，顾雨宸已然憧憬起今后的日子，有一个时辰就会有两个时辰，久而久之又会是一天，总有一天日子能好起来，和姐姐那时担忧得早晚会完全不同。

　　顾雨宸格外珍惜这一个时辰，下午时才准备好一切，就跑去门边试探。颂菊一马当先，笑模样地试探着门口侍卫的反应，而他们照旧不看自己一眼，回答的语气也是不耐烦：“走就行，反正一个时辰之后要是不回来，我们即刻就去禀报家主。”

　　颂菊的笑脸渐渐只剩下一副表皮，连连又说了两句“是”便退回了门中。她转回头去，看见的果然是顾雨宸期待的目光，不等自己开口，他已经跃跃欲试：“没关系的，我们准时就回来了，颂菊你别担心。”

　　颂菊知道他心底肯定很有底气，因为他肯定是想，就算被禀报了家主也没关系，如今他与顾裕丰的关系已经向好，根本不用再担心他继续对自己苛责。

　　谁知会怎么样，颂菊在后面跟着，平日里只能走去往后厨的小路，此刻却能正儿八经走入府内，心底有期待也有忐忑。

　　顾雨宸只是看着面上无事而已，走上这条过道，他也觉得心脏霎时跳得更快，任凭自己如何压制都无用。

　　心脏反复跳动得厉害，像是要跳出心房逃离自己离开。他的一只鞋边沾上了些路边的湿泥，明显得一目了然，颂菊忍不住劝他沉稳一些，莫要太激动，顾雨宸轻轻点头，嘴上却忽然喃喃自语道：“这条路，怎么和之前走的时候不一样？”

　　“我也觉得……有些不同。”

　　昨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洗刷过后，这初春园中的景象变得更加清晰明了。绿不似顾雨宸被关进园中之前的绿，红也鲜艳夺目，没有自己母亲喜爱的淡雅之相。这种种落入顾雨宸眼中，只让他感到陌生，仿佛此地只有自己才最格格不入。

　　此情此景，已没有了过往半点熟悉，落入眼中之处也悉数陌生。在自己的家宅中，有朝一日竟成为了客，顾雨宸眼睁睁看着，失望之感更在心中甚嚣尘上。

　　路过他们的家仆全部低头不语，根本不尊称他一句少爷或者夫人。顾雨宸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越走也越压下来，面上逐渐恢复平常。他的兴奋一扫而空，颂菊察觉到本还想缓和两句，可在一树玉兰花前，顾雨宸停下了脚步。

　　“这么多时日了，你可见过刘妈妈？”

　　颂菊明显迟疑片刻，而顾雨宸因此盯得她更加坚定，连半点情绪变化都会被他精准捕捉到眼中。

　　颂菊不打算遮掩，或者说，有些事在府中已经是人尽皆知：“刘妈妈被派去照顾顾夫人了……”

　　面前一直率真的小少爷失了灵气，被许下的承诺逐也渐抛诸脑后。他的喘息弱不可闻，思索之后，顾雨宸再度对上了颂菊的双眼，而他的那双眼睛开始深不见底，已经烧起疑惑，烧得他再无法劝服自我：“这不是顾府，不是我家……”

　　“少爷……”

　　“走，我们去家祠，现在就去！”

　　他坚定如此，脚步结实地迈出，就已经先一步表明了心迹。颂菊快步地跟才能跟上，她收了阻止的意图，一路随着顾雨宸走在通往家祠的路上，而这一路的变数算是彻底全被他收进了眼中，越往深去，变化越大，甚至是面目全非。

　　颂菊心中渐渐冷了下来，都不敢去猜前面赶路之人的内心，此刻究竟有多么惊慌，可顾雨宸却显然已顾不上这些显而易见的绝望。

　　他紧赶慢赶，家祠就在那里即使不会移动，但他在他眼中却觉得怎么都已来不及，所以站在圆门之下，顾雨宸几乎是霎时停住了脚步，没有冒然进入，任凭周边树叶刷刷作响，都吵不过他心脏跳动声的猛烈。

　　当万物俱寂的一瞬，顾雨宸吐出一口气，他终于走了进去，怀有尊敬之心步步谨慎，推开了那扇早已年久需要修缮的木门，走进了自己就未来过几次的家祠。

　　牌位一排一排规整庄严，从高处延伸到他的面前，顾雨宸迈过门槛，走近那最近的灵牌。

　　可那牌位上写的什么呢？那被供奉着的左右两位根本不是他的父亲母亲，“冯”字清晰地被雕刻在上，任凭顾雨宸将眼揉花，事实也早已是事实。

　　不变的布局绝无差错，可抬眼望去，顾家的祠堂早已变作冯家的地盘。一切都不见了，顾家如同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无声无息。

　　几乎是一瞬间双腿打颤，仿佛有无形一脚已狠狠地踢在了顾雨宸的膝盖处，让他毫无准备地跪倒在地，狼狈至极。

　　膝盖重重落地，顾雨宸却丝毫未有疼痛之感，眼泪模糊双眼时，他举起手掌仔细端详起来，耳边颂菊的呼唤声再大，他也再无法听清。

　　模模糊糊间，他感觉自己的脊背压上了重物，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上气，腰身佝偻下去，也越来越低。

　　他愧对顾家的列祖列宗，也是责骂与失望压弯了他的后背，让他仿佛已听见先人在自己耳边的痛骂，骂自己痴傻可恶。

　　颂菊拽不起顾雨宸，他跪在地上痛快地哭了一场，每掉一滴泪，就抛弃一个幻想贪念。

　　过往顾裕丰对自己的良善，在顾雨宸脑中悉数被洗净，露出他本就残酷的念头。

　　无形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一下又一下，还伴随起他对自己的讥笑与讽刺，不绝于耳。

　　如果顾裕丰在，恐怕此刻他一定会掐住自己的下巴，告诉自己，别再痴心妄想了，我恨你们顾家，恨之入骨。

　　二十岁时，顾雨宸才在脑中，把荒唐幻想与现实残酷分得清清楚楚，爱意缓缓熄灭了热度，让他终于看清了谎言。

　　那谎言中没有半分真情，从头至尾，自己的爱越真，他的爱越假。

　　当年算命的师傅还真是说得准，顾家原来真的早晚要葬送在自己的手上，他还真是傻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