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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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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年初,京都长安。
初春时节,海棠正盛。
裴琅月在太医署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一一放在箱箧里,自去岁初入太医署到今日被贬出宫,她倒也没多少东西需要带出去。
窗外雪白的海棠花瓣簌簌落下,去寻马车的小医女尚未回来,裴琅月坐在窗下,翻起自己的手录,未及翻开,俄然听见廊亭下有人交谈之声由远及近。
“自我朝恢复女官制度以来,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除开长公主身边的上官司正,便是太医署的这位裴少正罢。”一人道。
“谁道不是。”另外一人声音年长些,“只可惜裴少正虽医术过人,却恃才自傲,堂堂太医署的女医官,竟然为那等下贱之人验尸,岂不是在打长公主的脸面。”
“亏得还是出自河东裴氏,得长公主提点入宫,未到一年便被逐出宫去,当真是令裴尚书脸上蒙羞。”
廊下二人又小声谈了几句,忽一厉声斥责,屋内拿着手录的裴琅月眸光一动,再回神窗外廊亭处已然无人。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琅月放了手上的册子起身,来人一身绯色官袍,手中拿着一封青色折子,折子上的印花是公主府独有的。
“沈大人。”
裴琅月起身,恭恭敬敬朝着沈嵘行了一礼。
“裴少正,这是你的告身,长公主命你即日出宫去大理寺赴任仵作一职。”沈嵘望向裴琅月,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
裴琅月接过告身,“沈大人,学生如今已不在太医署任职,日后相见,如家父那般唤一声琅月便可。”
佛檀印纹的折子缓缓展开,裴琅月盯着折子上的字,自顾自念了出来。
“然情性自傲,善篡典制,且沽清正之名,暗结下作之属,德行有失,以致太医署蒙羞,既念仵作之职,令其速往大理寺,以彰其志。”
落款处公主府的纹印,此时看着很是刺眼。
沈嵘径自走到案几旁,上头放着的手录被风卷开,内里记录的皆是裴琅月入太医署后的札记,字体隽秀却不失力道。
“琅月。”
沈嵘拿起手录翻到裴琅月最新记下的验尸一页,“在你心中,何为盛世?”
裴琅月一怔,原以为沈嵘定会来问罪她为何私自出宫前往长安公廨替那一桩案子验尸,不曾想沈嵘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自她通过医官考核入太医署为官,沈嵘待她亦师亦父,尽心提点培养,加之沈嵘本就与她父亲是多年好友,裴琅月对沈嵘向来尊敬。
“回大人,盛世于学生而言,是昌明隆盛之所在,诗礼簪缨之向往,花柳繁华之境地,温柔富贵之梦乡。”
皆言盛世大唐如梦幻云巅,没人不热爱这样的鼎盛王朝。
裴琅月说完,瞧见沈嵘目中却无半点激荡之情,只等她说完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那你以为,为医者当如何?”
裴琅月讶然,“医者,仁术也,当博爱之心为世为民。”
她自幼熟读古籍,对这些了然于心,却见沈嵘摇摇头,“你这是古书上所记载,我想听听你自己心中的想法,在你心中,何为医者?”
见裴琅月默然,沈嵘双手背在身后,走向窗边,恰一阵风卷进来,拂起他绯色的官袍。
“世人向往长安的纸醉金迷繁华如梦,却不知在这玉楼金阙之下亦是门巷倾颓残垣朽败,昌盛之下,亦是苦难,你此前去长安公廨验过几次尸,想必有所了解。”
沈嵘话里的意思,裴琅月瞬间了然。
“青娘那件案子,下毒的王二一家早已买通青娘的家人,让他们在公堂之上做假证,若非发现她死于窒息之前的中毒身亡,便错冤了好人,反而让真正的凶手逍遥自在。”
裴琅月徐徐吐了口气,“可青娘的家人,也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好为青娘的姊妹治病,才认下这桩冤事。”
回想当日之事,裴琅月不曾后悔,哪怕丢了职位,只是唯恐连累了沈嵘与尚书府。
可眼下见沈嵘并无责罚之意,裴琅月心里也犯了迷糊,便起身又朝着沈嵘的背影行了一礼,“学生愚钝,不懂大人话中之意,望乞明示。”
沈嵘回头瞧见裴琅月一副正经模样,不免被逗笑,捋了捋胡须道,“素日里见你冰雪聪慧,怎得这时倒不懂。”
“如今世道乍看太平顺遂,实则这底下并不安宁,你既说为医者当为世为民,然居高位者是没法子知道的,只有亲去那苦难之中,方知可为,此去大理寺任职,不可心中气恼,须全力而为不能懈怠。”
“是,学生定当谨记大人规谏。”
太医署每年考进来的医官不下十人,出色者亦有三四,但如裴琅月这般出身望族,却肯放下身段为下头百姓医治为平贱之人验尸的,独独一人。
当时都称,以裴琅月之才学,他日史书工笔,定会有这位女医官的一道笔墨。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底是遭人忌惮弹劾了,否则以长公主与裴家的关系,是断然不会因此事罢了她的职。
只是如今朝中太子与长公主明争暗斗的厉害,裴琅月作为长公主的人,久居宫中并非好事,此去大理寺,或可寻得安稳。
门外去寻马车的医女来回了话,裴琅月朝着沈嵘拜了一礼,提起箱箧出了门。
沈嵘目送裴琅月的身影隐去,回想起她初入太医署那日他初见这位后生,当时只道后生可畏,如今看来,裴琅月虽是女儿之身,将来或可大有一番作为。
左不过处世经验尚少,还需得好好磨砺一番。
从太医院出来,穿过两条长街,便到了仙灵门,门外已有一抬小撵等候。
裴琅月有些意外,从医女手中取过箱箧时问道,“因何不是尚书府的马车?”
“裴小姐,方才长公主身边的上官司正派人来传了话,说是长公主的旨意,裴小姐不必回尚书府,直去大理寺便是,已着人在那候着了。”
医女恭恭敬敬回道,裴琅月虽已不是太医署少正,但出身五姓七望,又与长公主关系密切,被贬只是一时的事。
且宫中有人传,长公主有意将裴琅月许给次子卢崇彦,因着这层关系,裴琅月便是被贬了官,下头的人还是敬重的很。
“如此,我知晓了。”
上了小撵,裴琅月轻轻掀开帷幔,镂空的朱红宫墙之上,百花正争春,只可惜这样大好光景下,她的前路却不甚明朗。
此去大理寺还有段路程,裴琅月轻轻阖了眼。
外边的马蹄声,渐渐被商贩的吆喝声百姓谈论的声音掩盖。
“卖糖酪樱桃咯,卖糖酪樱桃咯。”
长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惊醒了裴琅月,她伸手轻轻敲了敲窗沿,“到何处了?”
随行的小厮回道,“回小姐的话,已经过了延春坊,再过两条街便到大理寺了。”
“过了衔春街便放我下来罢,你们也好回去复命。”
“是。”
大理寺署衙正位于义宁坊内,离朱雀街甚远,没了那边的喧嚣,清净许多。
裴琅月挎着箱箧走到门前,阶上早有身穿一青一蓝两色官袍的两人候在那,见她来了,纷纷下了台阶上前行了一礼。
“下官朱胜见过裴少正。”
此人生的阔面宽耳,魁梧雄壮,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精明,想来便是大理寺丞朱胜了,旁边这人身材瘦削一股子文人风骨,当是大理寺的主簿。
“这位是大理寺的主簿杜文光。”
“下官见过裴少正。”
见两人行礼,裴琅月忙取了箱箧回礼。
“朱寺丞,杜主簿,如今我已不在太医署任职,日后在大理寺任职仵作,按理应当我向二位大人行礼。”
裴琅月福身的动作被朱胜抬住,“琅月小姐是裴尚书的千金,便是不任仵作之职,下官等人见了也是该向小姐行礼。”
哎。
裴琅月看着眼前两人,心里只长叹一口气,因着她父亲在朝中的官职,受到这颇多优待,却是她不想的。
“我初来大理寺,理应先去拜访两位主官,请问大理寺卿与梁少卿现可在大理寺中?”
朱胜与杜文光面面相觑一眼,朱胜才回话道,“今岁开春以来,各坊案子陡然增多,三法司已然是忙的不可开交,近些日子韦寺卿会同御史中丞日日去刑部议事,很少回来。”
裴琅月了然,她此前虽在宫中,却也对坊间的这些事有所耳闻,知晓各坊间近来多了这许多的奇闻轶事,只当是个乐趣听了便罢。
“那我便先去拜见梁少卿。”
这下朱胜脸上却显出疑惑的神色,讷然,“梁少卿?哪位梁少卿?”
“便是梁进舟少卿,前岁我还未入太医署时,曾随家父去往府上拜见过。”
朱胜一脸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想来琅月小姐去岁一直在宫中不甚了解,梁少卿已经致仕返乡了,现如今大理寺少卿为越少卿。”
“越少卿?”
裴琅月微微蹙眉,大理寺少卿向来由朝中德政卓然且德高望重的大员担任,可现如今朝中能接任大理寺少卿,且三品以上的大员。
似乎并没有姓越的。
“可是提拔上来的?”
既然不是朝中的老臣,那便只能是从下面提拔上来的。
“琅月小姐聪慧,越少卿来任大理寺少卿一职前,正是就任十二卫所领翊卫府的右栩卫中郎将,越长逍。”
听得这个名字,裴琅月骤然抬眸,目光越过杜朱二人,看向大理寺的牌匾,上用丹笔凿刻的大理寺三个字。
朱色的字样蜿蜒杂糅,似有一点浓墨化开,柔和晕染成裴琅月眼底的赤色,最后点化成那日雨中初见时,那人翻飞在雨幕中金丝攒刻莲纹绯红衣角的一处。
竟会是他,越长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