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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角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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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泗掀唇,溢出一缕轻笑,眼底荡漾着赤裸裸地蔑视。
宋温殊怒极,“你笑什么!”
“我笑你是个——”陈泗贴着宋温殊的鬓角,眼神一瞬变得阴沉,“蠢货。”
“放手。”
一声呵斥盖过了陈泗的声音,宋温殊不由看向石阶上,他的父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板正着脸,冷声对他说话。
宋温殊松开手,“父亲。”
低沉的嗓音难掩失落。
宋潭朝陈泗投去歉意的眼神,“犬子无礼,陈校尉见谅。”
陈泗:“宋公子年少,难免气盛,末将自当体谅。”
宋温殊比陈泗尚年长一岁,这话从他口中出来,不乏嘲讽。
被年轻人当着面下脸子,宋潭面色不变,在陈泗离去后,问宋温殊:“为何与他起争执?”
此刻宋温殊已经冷静下来,他观父亲礼待陈泗,且不计较对方言语冲撞,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对方。脸皮略薄的青年无措地摸了摸发热的耳垂,小声道:“父亲,和谈是否顺利?”
看长子的反应,宋潭隐约明白在这起争执中是长子无理,而眼下他政务繁忙,在颔首回应长子后,对他说道:“今日事多,让你母亲不必等我用膳。”
一夜灯火未熄,临近天明,一辆马车从丞相府驶出,停在宫门外。
宣室偏殿
成顺帝支着额角,速览宋潭上呈的文书。
宋潭立在堂下,时而进行补充。
静谧的宫殿中,君臣低语交谈。一炷香后,成顺帝阖上文书,指腹抵在鬓角,眼皮下垂,低沉的嗓音透着上位者的威严:“听宋卿所言,此次和谈陈校尉功不可没。”
宋潭:“我朝兵器精锐,北渊觊觎已久,借着和谈想要窃取炼器技术。陈校尉提出以地换人,借着养马的名义,减弱北渊的提防心,一座百年铁矿轻而易举得手。”
“这份协议,明面上是我朝吃亏,暗里却是得失相当。”
成顺帝低声轻笑,“真是个狡猾的年轻人。”
“陛下,兵不厌诈,”宋潭脸上露出一抹促狭,“臣倒以为陈校尉是一个可堪大用之人。”
成顺帝眼皮一抬,半眯的眼睛射出一抹精光,“难得见宋卿不吝称赞,那为何陈校尉的任用文书一直压在丞相府的书案?”
“微臣有罪,”宋潭伏地告罪,“微臣一时疏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文书遗漏,请陛下降罪。”
“官员任免是国之大事,像宋卿这般冒失,朕看丞相的位置大可换一个周全的人来坐。”
“微臣惶恐。”
半晌,成顺帝不紧不慢道:“宋卿起身吧,念在你和谈有功,功过相抵,朕且不与你计较。”
宋潭伏地谢恩,听见成顺帝的回应后,才敢起身。
成顺帝:“朕记得殿卫军中尚有空缺,就让陈校尉去那吧。”
能让皇帝记得的空缺职位不多,宋潭立时明白成顺帝的意思,敛眸应下。
不多时,宋潭从偏殿出来,一路走出宫门,在瞥见立在马车旁的一道身影时,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快走两步,拱手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穆奕穿着月白莲纹直袍,玉冠束发,面容俊雅,气质清贵。他手扶宋潭,“孤来给陛下请安,不巧看见丞相的马车,思及一桩小事,需丞相替孤解惑。”
“殿下请说。”
太子缓缓道:“丞相还记得与孤的约定吗?”
宋潭姿态恭敬,“微臣谨记于心。左中郎将一职微臣一直为殿下留着。”
太子笑道:“好,有丞相的承诺,孤便放心。”
宋潭走后,太子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提醒道:“宋潭世故圆滑,殿下以为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丞相曾欠孤一份人情,他不敢阳奉阴违,”太子勾起唇角,眼带狠厉,“区区中郎将,孤想要的,谁敢和孤争。”
年轻男子一怔,拱手垂眸,“微臣说错话了。”心里却升起忧虑,殿下的野心日益膨胀,势力不断渗入朝廷,怕是陛下已有所察觉,这才会否决了殿下推荐的人选。
翌日,东曹何掾拿着丞相亲批的任职文书送到南安侯府。
薛氏听管家禀报东曹长官何大人到访,一头雾水地来到前堂。
东曹掌管官员的任免和考核,靖都中大大小小的世家贵族无不想与何大人攀上关系。可惜何大人面冷心冷,又是宋相的门生,让有心结交的人无力可使。
这样难见的人物竟亲自登门,薛氏心生惊喜之余,亦生忧虑。她殷切道:“何大人,请用茶。”
侍从执壶倒茶,一盏清茶端放在何掾的案前。
何掾客气地抿过一口,直接道:“侯夫人,下官是来给府上的四公子送任职文书,不知四公子何在?”
薛氏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握着的茶盏脱落,掀翻在衣裙上,茶水浸湿后,衣裙粘粘在皮肤上。薛氏感到浑身难受,她强扯出笑容,“臣妇方才没听清,任职文书是送给大公子?”
南安侯夫妇苛待庶子一事经由西曹的大嘴巴,早就传遍了丞相府各个角落。熟知内情的何掾嘴角冷笑,无情打破对方的幻想,“侯夫人听错了,这任职文书是陛下钦定,宋相亲笔,即日起,任陈泗殿卫军左中郎将一职。”
话落,何掾打开手中的木匣子,“看来四公子今日不在府上,还请侯夫人帮下官转交。”
何掾政务在身,说完正事后,径直告辞。临出门前,他看着神思游离的薛氏,沉声提醒,“明日若四公子不能按时按点到任,陛下责备下来,侯府必受牵连。”
何掾走后不久,薛氏眼神阴狠地盯着木匣子里的文书,语气又怒又酸,“小杂种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啪啪啪”
一阵急乱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靠近前堂。
薛氏正心头烦躁,她头都不抬地喝道,“滚。”
“薛氏,本侯给你脸了,竟敢这么和我说话。”
陈勖气得胸膛急速起伏,脑海中不断循环今日在宗□□受的屈辱,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害的。他大步一跨,宽厚的手掌扬起落下。
“啪”
不过一瞬间,薛氏白皙圆润的脸颊印出五指红痕,鬓角发丝垂落。
生来娇贵的薛氏从未受过这样的毒打,脸被扇得通红发胀,脑袋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她本能地捂着伤口,犹自不敢置信,“你打我!——”
陈勖眼眶怒张,“蠢妇,若非你跋扈阴毒,一个庶子都容不下,我怎么会被人当面奚落。现在我被停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陈勖的话零乱得和碎片一般,薛氏没理清他话里的逻辑,但听清了“停职”两字,她冷笑讽刺,“陈勖,你被停职又如何!不要忘了,这份闲职是你求着我,求着薛家才得来的。没有我,南安侯这个爵位都已经被你给败没了。”
几十年的夫妻,什么样的话最能伤人,彼此心里门清。当撕破脸皮时,这些话就化成利器,恨不得把对方扎得满身窟窿。
这一日,南安侯府乱成一团糟。
即便如此,在陈勖甩身离府后,薛氏也不得不憋着气,派人去请陈泗回侯府。
在外流连于酒肆瓦舍的陈术对此完全不知情。待他清醒时,被赶来的荀策催促着洗漱上职。
陈术眯着眼睛,上马车时,发现天还微亮,立时就不愿意上去,他推开荀策,“我不去。”
荀策跺着脚,满脸急色,“哎,世子爷,您可赶紧清醒点吧,上值的时辰快到了。”
陈术毫不在意道:“荀策,你糊涂了,爷什么时候按时上过值。”
“您竟然不知道?”荀策微张着嘴,他一边推着陈术上马车,一边解释,“今日是左中郎将新上任的日子,姜大人昨日下了死令,殿卫军无一人不可缺席,否则二十仗军棍处置。”
二十仗军棍!陈术在殿卫军混吃等死三年,大大小小的错犯下了不少,可从来没挨过一仗军棍。他稍微清醒过来,好奇道:“新任的上官是什么人?”
荀策讪笑一声,“我人微言轻,上哪里去打听这么大的官?”
陈术扯唇嗤笑,“真没用。”
荀策没脸没皮地笑着,心里却骂道:烂泥也有脸说这话。
荀策一路催着车夫,将将在最后一刻赶上点卯。
殿卫军衙署建在未央宫内。
走进衙署,荀策把两枚令牌挂在紫木架上,顺便上下一扫,知道除了守卫殿门的郎中,其余人都到了,而他们的上官:三署郎,一个都未到。
陈术撇嘴道:“这新上官的官架子摆得可真大,卯时上岗,我们人是到齐了,上官的衣角也不见露一下。”
荀策唯唯诺诺应着,他既不敢得罪陈术,又不敢背后说新上官的坏话,真是一场煎熬。
“踏踏踏”
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衙署外传来,荀策耳尖,他扯了扯陈术的衣袖,朝外努了努嘴。
下一刻,一道矫健有形的身影落在窗扉。
“吱吱”
门一开,一阵冷风呼呼穿过,陈术站在靠前处,被风一吹,眼睛刺疼,他本能地闭了下眼。等他再次睁开眼,冷不防地撞进一双幽暗的眼睛。
这双眼睛——
陈术以为自己中了邪,再次闭眼,分外熟悉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清冽、肃冷。
“本将受陛下亲点左中郎将,日后,与诸位共同守卫宫内,保卫陛下安全。”
年轻的中郎将蜂腰猿背,冷硬的玄甲胄雕刻出一股坚毅的气质。他两腿跨立,一手拿着铁胄搭在腰侧,俊秀到极致而蔓延出一抹艳丽的面容肃穆威严,一双锐眼缓缓扫过,慑人的气势喷薄而出,无一人敢直面这样的眼神。
荀策混在人群中,双腿抖得不成形。
为什么一个门庭败落的侯府庶子会成为炙手可热的左中郎将,他的上官?
南安侯庶子得陛下青睐,从边境校尉一跃飞升,任殿卫军左中郎将,此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天一夜后,成了所有贵族宴席上的谈资,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南安侯夫妇苛待庶子,鸡窝里生了个金蛋——砸手里了。
“我听母亲说,南安侯夫人如今夹着尾巴做人,连平日里常去的茶会都不再露面。”
宋慕搭着闻祯的手腕,眉飞色舞,小嘴喋喋不休。她说了半晌,见闻祯一声不吭,晃了晃手臂,对上好友飘忽的视线,关切道:“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生病了?”
说着,她伸手要摸闻祯的额头,被闻祯偏头躲过了。
闻祯软声道:“我没生病。”
宋慕眼里的忧虑不减反增,“你这张脸本就小得一只手掌就可以盖住,现在瘦得下巴都削减了,我真是替两颗大黑珠子担心。”
“担心什么?”闻祯弯唇一笑,清凌凌的眼眸明亮璀璨。
“当然是担心它变小了。”
宋慕的话多少有些夸张。
闻祯这两日是睡得更少了,夜里频繁地被噩梦惊醒,不得安眠。
这本来没什么,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她已经习惯。平常她会在白日里小憩,以此填补夜里的少觉。
然而,近日她安插在疏桐苑的暗卫回禀,杨若多次乔装,秘密出行。杨若十分警觉,暗卫担心被发现,不敢紧跟,屡次跟丢。
已经五天了,她还未摸清杨若的行踪。
一颗心被吊在半空,闻祯哪里还能睡得着呢!
这趟郊外之行,也是被筠兰撺掇着,宋慕软刀子要挟着,她扛不住,勉强同意出门散心。
思及此,闻祯同样晃了晃宋慕的手臂,宽慰她也是告诉自己,“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没什么比吃好、睡好更重要。”杨若要防,但不能妨碍她的生活。
宋慕稍稍放下心来,她看着碧空绿茵,出神地想着:若是兄长也在,那有多好啊——
“小心!”
一道短促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宋慕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感到一阵推力,力气大到她完全稳不住身形,两脚一绊,摔倒在草地上。
又毛又刺的草叶尖扎在脸上,宋慕刚翻过身来,一团巨大的阴影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一飞而过。
呼——呼——呼——
宋慕胸腔急跳,大口大口的气无意识地从张开的嘴巴里往外呼。
“慕姐姐,你有没有受伤?”
方才,出于对危险的直觉,闻祯忽然偏转过头,看见一块黑影俯低冲向她们的位置,几乎是一息之间,黑影的轮廓愈发庞大。
情急之下,她一把推开宋慕,自己也受力摔倒在地。她眼看着那只像鹰一样的大鸟贴着宋慕的脑袋飞过,心口砰砰直跳,像是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筠兰扶起闻祯,两人和宋慕的侍女走进宋慕,三双眼睛恨不得黏在宋慕身上,一寸寸地查看有没有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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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慕回神后,被侍女扶着起身,对闻祯道:“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闻祯握着宋慕的手,眼睛里的惊慌与后怕溢满了整个眼眶。
两个小女娘劫后余生,双肩挨在一起,互相抚慰彼此紊乱的精神。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安静的氛围。
闻祯抬头,三重衣襟里露出一截赛雪似的细颈。看见马背上一身劲装的青年,她细眉微蹙,惊讶道:“你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