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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日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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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风至,万物生。一夜细雨后,海棠花开,胭脂透。
永康侯府外车水马龙,一场春日宴引来韶华男女华服玉带,纷至沓来。
后院亭台相接,长廊交错,一条溪涧蜿蜒穿过高大重叠的假山石。一列粉裙素衫的婢女双手托着瓜果点心,沿着青石板路,走向娇客们流连未返的风涧亭。
亭中暖香氤氲,俏丽的女娘们衣着华美,举手抬足间不负韶华,竟比满园盛开的鲜花还要娇艳。即便如此,也比不上被众人捧在中央的红衣女娘,乌发浓稠滑顺,娇颜红润有光,狐狸眼尾上扬,朱唇轻起,似是能勾魂夺魄。
被冷落一旁的黄衫女娘一脸落寞,她拉过身旁人的衣袖,噘着嘴道:“她是谁啊?凭什么大家都围着她?”
苏覃一看表妹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难怪,表妹颇受家中宠爱,此番千里迢迢来到靖都就为了寻一门好亲事,赴宴前精心打扮却遭冷落。她理解表妹此刻的落差,但还是警告她:“容华郡主是长公主的幼女,倍受宠爱,小心祸从口出。”
苏家表妹惊讶地微张了嘴,原来她就是举办这场春日宴的主人。稍顷,她又想到春日宴名为赏花游乐,实为适龄的少男少女彼此相看。而早已定下亲事的容华郡主打扮得如此艳丽,宴上好几个儿郎的目光都停留在郡主身上,岂不是妨碍了真正急着找郎君的女娘。
越想越气,苏家表妹盯着容华郡主张扬的笑容,暗道:真想有个处处比她出色的女娘出现,好让那碍眼的笑容彻底消失在狐媚脸上。心里这般想着,嘴上不自禁地问出来了,“难道靖都就没有一个女娘能压过她的风头?”
垂眸低语的苏家表妹没有看见表姐脸上划过的错愕,她正兀自难过找不到合心意的郎君,忽听见一阵脚步声,还有一道清脆的娇俏声,温温柔柔地,带着一股令人酥软地撒娇。
“你怎么现在才来?”
苏家表妹好奇地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方才离容华郡主最近的蓝衫女娘一阵风地走过她的跟前,眉眼含笑地走向亭外的小径上。
是谁来了?竟让人抛下容华郡主,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也要亲自迎接。苏家表妹急切地想要看清来人,却教蓝衫女娘挡住了身影。看不见人,只听到风中传来的声音,音色清脆如冷泉,叮叮当当,像是有人在耳边奏乐般好听。
“昨晚窗扉未关实,晨间起时被冷风一吹,头就开始酸胀。筠兰不放心,非叫我喝了那苦药才肯放我出门。”
宋慕轻笑道:“你现在连我也要骗,定是你安寝时腿脚不安分,扯乱了被褥才受凉的,竟还要把此事栽赃到侍女粗心上去。”
“慕姐姐,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现下还是给妹妹留一点面子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苏家表妹不禁描摹出一个娇俏而惹人怜惜的小娘子,那一句简短的求饶声像是化成了一只小虫,盘在她的心口挠痒痒。即便同是女子,也听得软化了心。
“苏娘子。”
冷不防地听见令她遐思的声音,苏家表妹猝然抬眸,一眼看到明丽的少女素衫襦裙坠地,身段纤细婀娜,满头青丝用一根青莲玉簪挽起,瓜子脸上眼眸弯起,像挂在夜空的月牙镶嵌在上面,一汪轻浅荡漾在眼底,称得乌黑的瞳孔分外明亮。
可惜少女罗扇半遮面,看不清她的全貌。
苏覃显然是认识对方的,她朝对方一颔首,“闻娘子。”但心里忍不住疑惑对方为何特意停在她面前,两人仅有点头之交。
闻祯看向苏覃旁边眼生的女娘,“我还未见过这位妹妹,不知妹妹叫什么名字?”
“第一次见面你就叫人妹妹,你怎么知道她比你小呢?”
苏家表妹还没反应过来,她听着宋慕的话,注意到对方与她差不多的身量,嘴角不由弯起,“我叫群芳,家父姓何,再过两月就是我的及笄宴。”
前些日子方办过及笄宴的闻祯朝宋慕睇去一眼,上扬的眉眼藏不住一丝得意,而后她对何群芳道:“我比你大两个月,这一声妹妹没有叫错。我姓闻,单名一个祯,取自人怀肃敬,灵降祯休。”
闻祯,何群芳看着轻薄小扇不经意间露出的真容,肤如凝雪,貌比西子,尤其是唇角的一颗小痣,顾盼神飞时分外灵动。
她痴痴地看着,耳畔是表姐模糊的声音。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听见表姐说:“表妹是荥州下邳郡人,与闻娘子的外祖本家是同乡。”
“怪道呢,我曾在荥州暂住过三年,自以为是半个荥州人,与你表妹可算是有缘。”
宋慕打趣道:“数你眼尖,满园子的女娘中,偏让你找到半个同乡人。”
闻祯偏头正要和宋慕说几句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亭中传来。
“闻娘子好大的气派,明知本郡主要办诗会,偏你一个人晚到,满园子的人只等你一个。”容华郡主看见四人和乐地说笑,而原本聚在她身上的视线大半都聚拢到了闻祯,心底郁气成结,忍不住地发难。
诗会一般是开宴后过半个时辰开始,而闻祯只不过比请柬上的时间晚到一刻钟有余,容华郡主的话明显是存心刁难。
闻祯与容华郡主曾在宴会上碰过几次面,清楚对方对她颇有几分微词,是以一到园中,她开口的第一句话道明晚到的缘由。她不信对方没有听见,想来是要拿小事大做文章,给她一个下马威。
闻祯拦住要替她出头的宋慕,罗扇遮面,露出一双犹如水浸过湿润的眸子,俏声声道:“我竟不知郡主如此看重我,小女受宠若惊。”说完,她缓缓扫视一圈在场的众人,一副怯弱受惊的模样,“是我不对,让大家久等了。”
众人的视线触及到那双蓄着一汪泉水的泪眼,瞬时整颗心都化了,有谁会愿意去责怪如此可人怜惜的小娘子呢,再者她本就没有什么错。
“闻娘子,诗会还要再过会儿才开始呢,你无需自责。”
“是啊,我方才正和人说趣呢,可不觉得是在等你。”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围拢着闻祯说笑,容华郡主彻底被冷落在一旁,她气得嘴角颤抖,左肩上突然多出了一只手,按压住她。容华扭头看见好友冲她摇头,“容华,今日你是春日宴的主人,不能再挑起事端。”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闷头浇灭她的怒火,是,她与母亲约定,只要办好这场春日宴,母亲就会把一部分的掌家权交给她。没必要为了一时意气,坏了她的大事。
稍顷,容华重新端起郡主的雍容华贵,对众人道:“溪涧两岸已经布置妥当,诗会开始。”
话落,一列侍女候在亭外,领着贵人们前往诗会场地。
闻祯与宋慕两人挨着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宋慕凑到闻祯耳边,“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闻祯小手轻推宋慕的肩侧,“姐姐就爱打趣我。”
宋慕正色道:“方才你以退为进,虽然没受欺负,可容华记仇,我担心她日后再找你麻烦。”
“姐姐,你说得不对。郡主早就看我不顺眼,方才无论我退不退让,都不可能让郡主对我改观。”闻祯两手一摊,无奈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再过两年,郡主嫁到陵州,我就安心了。”
宋慕打量好友的花容月貌,泄出一抹轻叹:“谁叫你长得这么招人爱呢?”这样一副好模样,难怪容华会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不忿,两年前的一场宴会就让人嫉恨到现在。
闻祯眼眸一眨,“姐姐不爱我吗?”
勾人的小模样惹得宋慕噗嗤一笑,“爱,我最爱你。”说完她抚过闻祯的头顶,得来一记恼怒的眼神,她便更想笑了,怎么母亲没能给她生一个这么好的小妹?
“说起婚事,你及笄已过,年龄上也正合适,今日宴上可有相中的郎君?”
闻祯小脸一垮,“好姐姐,你可放过我吧。前两日大舅母派人送来一指厚的画册,上面的郎君长得五花八门,看得我心慌。”瞅见宋慕的偷笑,她问道:“难不成姐姐没收到过画册?”
痛苦表情转移到了宋慕的脸上,闻祯挽过宋慕的手,“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自相残杀呢!”
话说到这,宋慕觉得闻祯的话很有道理,认同般地点点头。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溪涧旁。只见茵茵嫩草上奇石相间,隔着两臂的距离,一张张案几端正摆放,另有新鲜的瓜果摆在案几上。
细长的柳叶垂在岸边,春风吹拂,缓缓摇曳在清澈的溪涧上,道不尽的风流惬意。
闻祯与宋慕双双对视一眼,容华对这场宴会是用尽了心思。
众人在侍女的引导中,纷纷落座。容华身旁的女官一字一句地说着诗会的规则,蹲在溪涧旁的侍女将青玉酒盏放入溪涧中。
听着女官的话,宋慕笑道:“这是在效仿南边盛行的曲水流觞啊。”
闻祯漫不经心地点头,她左顾右盼,半会儿看见苏家姐妹坐落在她的斜对岸。
“你瞧什么呢?”宋慕顺着闻祯的视线看见了苏家姐妹后,脸上浮起一抹疑惑,“你今日怎么如此关注她们?”往日闻祯与苏覃在宴上也仅有点头之交,这不得不让她生出疑虑。
“我在担心。”
“担心什么?”宋慕接着她的话问,但只得到一个浅淡的笑容,她不再追问,反而道:“那位何娘子明显是想要在宴会上找个家世好的郎君,你且多点心,莫要稀里糊涂地做了人家的登天梯。”
闻祯嘴角轻抿,“姐姐多虑了。”
宋慕看人不上心的模样,两眼一瞪,“方才算是白夸你了,若非你命大,两年前那遭罪,我还能与你吃茶说笑!”
闻祯嘴角拉平,神色略显幽深,她偏头看见对岸一双凝在她身上的眸子,微微一愣,而后回以浅淡的笑容。
何群芳偷看被正主察觉,小脸臊得通红,可见对方不仅不恼,还对着她笑,她瞬间感觉头晕晕的。
苏覃一看表妹迷迷糊糊的样子,气得心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用力一拍表妹的手背,盯着表妹的眼睛道:“等会儿酒盏停在你的案前,你打算怎么办?”
晴天霹雳!!!
作诗,她什么都不会啊!何群芳脸色一垮,摇着苏覃的胳膊,“表姐,你帮帮我吧。”
苏覃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诗册,借着宽大的袖袍,塞进对方的手中。她看着何群芳埋头翻册子,小声道:“你先多背两首。今日席间出色的诗会被编录成册,到时靖都的贵妇人人手一本,若是有人看上你作的诗,不愁你找不到好郎君。”
闻言,何群芳放下册子,她挨着苏覃撒娇道:“表姐,你对我真好。”
苏覃看着一团孩子气的表妹,想到母亲对她的叮嘱,心下暗叹一声,只希望表妹真能觅得如意郎君。
“表姐,这些诗都是你写的吗?看着就觉得甚好。”何群芳在心里默读后,不由得惊喜道。
苏覃的脸登时变得通红,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一点声音,幸好对方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才没有发现。苏覃顺着何群芳的视线,发现她看的人还是闻祯,不由道:“你为何一直看她?”
“好看啊!”何群芳不假思索道,她转头问苏覃,“表姐,她是谁啊?为什么我觉得她比容华郡主还要受欢迎呢?”
“闻娘子的父亲是大鸿胪丞,她的母亲是荥州秦公幼女。”
秦公?荥州秦氏世代簪缨,是荥州第一世家。出身于荥州的何群芳比靖都人更清楚秦氏是多么根深叶茂的大世家,仅说在荥州,怕是大半个官场都是秦氏子弟,完全称得上一方土皇帝。
这样深厚的家世,何群芳暗叹一声,难怪她连郡主也敢面不改色地出言顶撞。
一看何群芳的脸色,苏覃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闻娘子出身是不错,但她母亲早逝,幼时离家前往荥州外祖家守孝三年,回来后便被面善心恶的庶母毒害,若非她福泽深厚,怕是性命难保。”
望着一脸吃惊的何群芳,苏覃想到方才明媚的女娘,心里升起一股怜惜,“当年那事闹得很大,宴会上的女娘多数都听过长辈说起,平日相处时,不由地想要照顾她两分。”
“那个恶毒的妇人后来如何了?”
苏覃轻叹一声,“大鸿胪丞偏宠那位夫人,打杀了她身边承担罪名的恶仆后,此事便过去了。不过那位夫人手里的掌家权转交到闻娘子,也称得上是因祸得福。”
何群芳唏嘘不已时,听见一道尖锐的女声。
“两年前她不过因食物相克,上吐下泻两回,竟被你杜撰成庶母毒害嫡女,苏覃,信口雌黄是你苏家的教养吗!”
苏覃一打眼,认出此人,讥笑道:“莫非你也想要去灵安寺陪伴闻四娘?”
听到“灵安寺”,那人瞬时闭上了嘴,一个转身背对苏覃。
两人之间的嫌隙消弭得悄然无声,隔着溪涧的闻祯自然不知,即便知道,也一笑而过。
宋慕以为她是柔弱可欺的菟丝花,恨不得让她学会堤防每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殊不知她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食人花,假作天真懦弱骗过庶母的锐眼,在对方懈怠时一招反杀,拿走管家权,乘着对方被关禁闭,再把纯天然的蠢笨庶妹算计进家庙。
一个月的韬光养晦,换来她两年的清净自在。闻祯支着下颚,神情惬意地看着春光铺地,一览无限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