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老棺材 ...

  •   9.

      老棺材闹不清后生记浑的十数重山燃了场山火,火势舔舐微湿的青葱卷着草木清香,交织滚烫的焦臭冲山隙里的老爷殿袭。

      连续半月的浽微细雨势趋大,堪止住了亲裹每寸缓平的山土,只听丧歌哀曲飘荡,山火害了不少山民,烧死山里道观的老守殿人。所幸旧道观前些旧年燃过场覆火,观里德高的道长已重入俗。

      往后的世道里偏多了个顶名撞骗的和尚道士,盗偷了老拂尘,被人逮着,哭唱丧歌哀连求饶。

      开年滚春熏污的樟木炭块摆井字,炉膛里跃跳细瘦秧火燎烧活木皮,逼出滋滋珠水化在火根。火钳挑翻积灰,敲断一段木的灰白,碎成半盆木灰。

      眉眼俊清的男子盘腿坐盆边团蒲握钳拨弄火灰,披纹绣鹤案竹线样的直领大襟蓝道袍,怀里躺根根须尖黄老拂尘,晚山吹谷风掠卷盆里带出的火星子灼点白护领,烁闪几息灭寂,留两点黑梅。

      山风吹倒一旁空杯滚落摔碎,他也不理。

      归国的唐沅寻着他,在旁跪坐下:「不知谁往虫窟里丢了火星子,焰苗冒高点着去年秋冬的枯枝干叶,引出山火,护林防不住,守殿逃不及。」

      而他单只闭阖眸,仰身后靠雨磨润的青石,轻缓舒口气,橙红火光阴他半脸,眉间衔倦。

      侧旁的唐沅晓他此前预料与所言几无二,瞳间映出他的疲怠面孔,思绪晃绕旧年,掠瞥见手边猎猎寒光冒的无鞘,利而脆的刃,剧而缓的毒。

      故耐不住荒寂,开了口:「怎的了。」

      「发癫。」他睁了眼,两指贴捏短匕漆黑的薄刃,稍一侧,划出道细血,「鬼也发癫,人也发癫,犯了杀生,回头赎罪。」

      「我可怜的阿无乱也该往生去了。」

      唐沅不清晓先生及周氏等人偶提及的阿无乱具体为何,约莫是头貌相凶狞的异兽,唯它可压阵虫窟虫群暴噬。据传前些年被丢进窟里的幼孩倘命携福幸遇见阿无乱醒清,难逃毒蚀但定捡回条薄命。

      「先生还是得见见,」唐沅岔开话茬,眼睁看他微开的双指间溢满血,猩红染了他的袍子,凝在一根拂尘续上,「郎中请你八回了,他还是信您那天闯了火场,诱了他生还。」

      不答无应,他眼底弥开阴翳嘴边攒笑,满沾血双指探入拂尘,硬化的毛须覆掩冷白指节,盆中樟木燃得盛旺,烫温滚薄红。

      「您不该掺和。」唐沅给自个儿重沏壶茶,捡只盏杯滚水冲洗,啜茶润了润发怯干紧的喉,「郎中如今瞎了眼,好在中医拿药识味辨感也成,断不了他后生活计。」

      道袍遮体,心中无念,殿中荒诞诡谲的神面悲悯为点嗔怒为缀,唐沅自认儿时祭拜生畏,而今先生非笑逼的落雨绕山的寒气攀脊直钻。

      闻言他不掩讽嘲,全全敛收森冷,指尖的血封止,淡道:「我若不掺和,等周教晨舍了于错,寻人捅死徐觉与旁人,周秉医治的身后缺心肝。」

      「你唐白河,跟韩檀,一个也活不了。有那般野闲心,不如多来心里共我念书清心。」

      他笑而无喜。

      一番话噎得唐沅塞言,怔看他褪脱沾血的道袍,双指抚拨开拂尘外层泛黄毛露内里白绒,捻挑根黑的细线指尖一顿扯断,火边细瞧才觉是血沾的红线。

      殷红冷白交缠,唐沅呛了口凉茶,抹抹牵挂唇角的残液,更觉得好笑。

      「说来你不如回去抹个脖子,」他也举了杯茶茗了小口,又戏谑地侃道,「怕是死不了。」

      他们最终,还不是一个也死不成。

      10.

      唐沅此番来寻我叙旧话无两句,丢了张白蓝的邀帖,啜口凉茶。帖子我翻看过,流金细银的圆珠写得行楷配花体拉丁文,边角缀点干兰花,框纹算得简素雅致,中心两位新人的剪影相拥。

      婚宴的邀帖请我赴外域沿海小城出席二人的婚仪,实恳的邀文约莫出自结亲者的亲笔。

      老城崇和坛的星星火点溅洒裂砖瞬熄,古街老巷白板糖糖甜清的味混丹桂饯和芝麻的香偃息于长街。梅雨季的江南城伞檐相碰,湿鞋的行人熙攘。

      米酿甜酒的腻味还绕在齿,我饮了杯新摘的嫩芽茶,酒量不佳便连孩童中意的甜酿也喝多不得。想得周家回回年前馏蒸红薯掺粮制的番薯烧,地下窖藏过一年,待到梅雨时节泡进紫红杨梅,逼得细绒间睡藏的白小虫清酒中滚翻,恶趣的人偏爱瞧。

      影子打小钟爱泡的紫红的杨梅酒,顶好是酒气散净的徒留果酵的甜酸和缠舌的辛辣,小沾尖激得他直发懵打颤,完了再畅酣地大杯饮。

      那白烧酒烈,烫喉辣肚催呕。小憩半醒间耷眼睑,我扯破指侧细痕,裂口渗沁出滴深红血。

      发细缕丝割嵌的条缝钻心地疼,艺女绵腔柔歌音百转,将灯红酒绿咽进肚,咳出满掌赤红。

      「杵着做甚,来坐。」我倒清杯里的残液,我要他坐我跟前。藤条编织的椅床窄长,我依窗他坐尾,差的远。

      影子执拗地直立着,他站那儿小半时,两指捏着块黑漆的物块。

      「羞什,还当自是个雪胎梅骨?。」我懒得多睬他,拿颗果盘里浑圆发黑的杨梅,微重捻渗紫红的汁液染了白袖口。杨梅汁沾衣难涤,我不恼心,递梅近蠢小咬,唇角手尖流落些许余污,染了薄指甲泛着毒似的清淡梅紫。

      「木木的,傻了?」

      我学孩童般舐糖渍吮指尖余甜,瞧影子讷木地朝我挪近两步:「没有人比你还痴。」

      取块甜饼蘸山里野蜂酿的杂花蜜扔进口中嚼,软黏的团茶苦味破了蜜的甜,晃而悠的往肚里钻。料我半倚窗一派醉态,笑得开欢。头一遭听着影子直话驳我,可当稀奇轶事载写进家史为传记趣闻。

      「另一个我没寻到,但我把芷兰带回国,先生一切吩咐我照做。」微醺间我看他已然明亮的眼尾透逸出丝丝殷红,是我从未料想过的悲凉愤恨的模样。

      险些以为他要落下泪,我替他沽了杯三年的酒,泡酥烂的杨梅烧,手沿他腕间突显的苦骨略至他的指梢。影子不多抗挣,撒了手里黑溜的块物。

      是块沉甸的黑块,光感偏金属,触之起先温热转即寒凉,我捡了,捏在手掌心,批斥狠他:「死人挣活气的,逞什心高的能。」

      「陈甘棠,你自小话少,胆子却包天,她杀人犯罪,你寻人支招,她生了敢弃,你包着敢养。」我指戳他方正的脑门,盼字句能进他耳入他心。

      「先生你明知是旁人冤了她。」他莫名而起的底气,正言的驳反。

      我笑得呛咳:「唐沅是什么东西你心头里明得清桑,你敢寻唐沅帮忙,教她借孕避惩,就算她是教人冤枉遭罪,既宁这番光景也是你自作自受。」

      约莫眼前蒙泪雾,神志不醒半糊蒙间跌撞地扑上藤床,影子趔趄要扶我,我摆手不肯。

      「你得跟我说清楚,她借了谁的。」

      醉生之后,我枕着覆红金的布枕,梦死。

      11.

      倒寒的凌风狂啸卷携漠荒的沙石,驱散批彩的薄云。药贩晓得无人地的险恶,耐不过欲贪催引、财钱使驱,赌命也得往深漠走一遭。

      为郎中的我早先依意习的开膛破肚斩病的本领,老觉着自个肌肤细理间永腻固净不去的血渍腥气。每回病患无救而亡,我需戴套沾血的双手偏以火炙浓熬的药草苦味自欺一二。

      还未盲时,我爱往山岭原野里寻点稀奇玩意,打马行过,停驻在某处山坡,能见数山外山火烈烈,草木干败兽鸟逃窜。敏极的嗅闻到生机枯败的滋味,湿润茎皮被炙沁的滚滚水珠,藏埋叶灰底朽坏的随呛鼻浓烟卷着腐清气飘远。

      影子借口护我薄命常同随行,夜寂虫鸣,我卧蜷在睡铺中,清晰地听着影子煮沸一摊水,枕着剥磨细刀刃斑锈的霍霍声入眠。

      「为何求长生。」屏后的人侧卧案榻,指尖捏转圆状物,问的无心有意。

      我只觉着嘲弄,求死的心思教人探明,忆起旧事里亲手纵得一把火,同旧人亡化于烈火熊熊中算得不差极的结果。

      所有皆在心清明,我惧怕哪日他记起账寻起仇来,倒不如重现那日大灾火海,全当赎罪。

      偏偏瞎黑双眼,心头蒙灰。

      「死什么。」

      「郎中,你得陪我。」

      念灭识浸寒潭水期,我常想影子的大逆之举。影子使得九节鞭非他最趁手的器件,等手里换上细弯刀,转旋裂破虚空,光影绵长而凌冽的转瞬颠覆乾坤胜败。

      血与火竞赤颜,遗尸草木灼焦与腥臭搅混。

      等意识清醒,双目剧痛,我沉静地抚上罩眼白纱,喉间如炽石轧碾过,嘶哑反血满腔甜腥。强打精神撑坐起,牵扯脚底疮痍,疼得我蹙眉瘪嘴,拍拍大腿颤颤两足,倒吸口凉气。

      同宗族里收养的小娃徐觉守着我,缺心眼的大敞窗门,突刮的狂风灌进蓝白条的病号服,贴着皮肤寒凉丝丝渗透进血肉脉络,冻的我忙缩回被里,扯着哑嗓埋怨:「你这小子,还不把窗合上。」

      「脾气倒挺大。」来人合紧窗,轻缓地坐床侧,「阿觉去买午饭去了,我守着你。」

      「你这眼睛不肯好好治,日后就彻底瞎了。」

      我怔愣着只觉这嗓音耳熟却并非所似那位故人,不敢再强开口言语,闷在被里耳廓渐暖红,默了会不听那人再训。待徐觉拍拍被包问我是否用点清粥淡汤,方恍知或陷一霎虚幻。

      执拗如我不肯医治伤目,徐觉馋我回百步洪边上的缓坡老屋安顿。也请邀先生见一面,追至新观三番无果后听闻唐沅归国送婚帖给先生,却叫影子将挽兰引回国,在十来重山中傍水新建的酒楼闹骂。

      心里执念渐渐磨销,徐觉道我掉痂生新肉的盲眼白茫的骇人,吓坏好几族里的孩童,只得撕条白布遮目,终日提拎徐家祖遗传金丝编纹玉翠壶,从落灰阁楼里寻出,洗净放院里红罡的日头下暴晒。

      早中两趟喊徐觉替我装灌满自家旧年前蒸酿的番薯烧酒,藏地下好些年的酒气醇厚不辣,吮咂小壶口吸喝两滴酒液,酒酵的味和食粮的香混陈年的苦、制酿过程随空气掺混杂质的涩皆吞咽下肚。

      后反的酒劲与喉间溢得血掺淆得甜腻辛辣,醉倒夜里待徐觉习学归家再唤我用膳净身,依躺垫枕唇齿间含糊地漏出几个破碎音符,哼唱先生从前择菜涤衣爱吟的怪调,枕着凉风懵胧糊涂地睡过。

      我突然得有些难过,心口焦得惶。

      十八九刚够饮酒的年纪,心里没个自我度量,夜半醉醺的回屋,忍着反呕的难受,甘愿听先生的叨念,喝两口醒酒的汤药,安心地入眠。

      一壶壶酒下灌,清醒不了旁人不如自欺地醉了自个。我仰躺在藤条床面,尚完好的泪腺分泌珠泪渗进还未剥落的伤痂,刺得生疼。

      漆黑暗里,我隐约能瞧见些物什。徐觉随手替我披上件青绿的长衣,明知无用仍不死心地嘱劝我少饮烈酒,不等我回复,趁天光小现晨露尚潮赶上山阶石路好走,觅寻摘采药房少缺的药草。

      瞎眼人还爱扶窗望看,记得东窗正朝连绵的山野,此时徐觉拄着梨木棍子已不需牵引,轻车熟路顺常攀的陡悬偏窄路往深林里探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老棺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