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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大灾病 ...

  •   7.

      十一二岁遭难后第一回意识到我得寻活挣钱,虽说谈不上养家,好歹得供给自个和病中老弱的活命。当年他们大多在冬雪里咽气,剩下两三个体格稍壮健的也没能撑过初春倒寒。

      我能与残有余温的尸身相拥,熬过雪融尽等春回暖,从重昏厥重醒回,是侥幸被好心人所救。

      重板裂断坠压脖下躯身,指尖触及旁人的血滩尚温,残缺的我囿于天灾困陷人祸,咽喉间堵塞的血淤碍妨回应搜救队伍若远即近的高喊。

      睡醒映进眼廓的木梁曲转扭弯,耳畔嗡鸣渐渐消弭,刃发黑的菜刀剁板的重声盘桓。

      我掀开厚被,套件羽绒长衫和加绒暖鞋,拖步子往于错的小单房走。扶墙走到半路后觉于错前夜发病,周教晨背着同我连夜下山入院治疗。

      医院病房里由周教晨和我轮流守夜,昨晚周教晨一夜没回,我暂借住韩檀十年前有眼力买下的城中近医院的独栋房。四点五点天还未抹亮,韩檀出门早锻炼,用过早餐自乘地铁上工。

      这房底层的店面租给外地生意人开些店铺,专卖些廉价热温的吃食给进城看病浑身冰碴雪渣的远来人,还特别制些精致或有巧意的售给厌倦医院食堂的粗饭淡粥和探病的亲属朋友。

      做小买卖的怀颗剔透的心眼,棕黑的眼珠转溜地抓医院各大小门出入的人流。衣厚色暗满脸胡茬的务农人倚坐在惨白的雕塑前抹眼睛,排不上专家号拿不到床位住不进院的想法子找门,踩高跟俏短裙大眼红唇的女人挽着西装款款皮鞋锃亮的男士拎着花果篮挤进临界超重的电梯,白褂方帽的医生护士夜深才肯疲倦地现身,问店家要些留闷的吃食。

      冬里患得慢疾难治,于错三岁突发的怪病愈的差,每年入冬寒返暖必复发两回,内服药暂压着根,总还得给半山腰建屋的韩檀打通电话,请他帮忙喊辆肯载人下山路的矮盘车。

      深山里薄雪冬留长嫩芽春返晚,夜雪息歇,早间晨清落点雨冻挂瓦檐边,墙缝门裂溾浽脏垢淀积凝,谁家散养的三花猫伸展四肢,懒倦地蜷身眯眼晒初破阴的暖阳。

      八点缺两三分,少设的座位稀落地坐些陪过夜的家属或赶早车没来得及填肚的看病人。

      我问家网上外卖评价尚佳的早餐铺要两袋甜咸豆浆、一碗清淡的皮蛋肉粥、一篮八个的小笼葱肉包和大而扁的苞菜笋丝包,全塞大袋里趁冬冷人少带进住院楼。

      甬道等电梯的五六人皆提着早餐袋,黄服蓝装的外卖员刷着手机页面。电梯自十来楼下来层层暂留,于错的病房安排在南六楼双人房,我转向楼梯道,想不过爬楼几分钟也省力,算下时间无差。

      楼间格子衫白裤的瘦男人搀扶着披着大衣拖大肚的长发女人轻声谈论肚中孩子性别,鬓角黄白的老拐抓着扶梯好半会走一步,怀抱小脸通红哭喊的婴孩的母亲忍着泪冲下楼,我全当过路少看少睬。

      白墙漆皮剥落掉堆在墙角,走廊四通,我边走边看门上的房号。清洁员工拖拉大抹刷洗白花地瓷砖缝里出流的血渍,前台粉衣的护士接耳私语,查房医生领着群医学实习生进出病房。

      周教晨侧立在七道的十二号病房门口候我。我把早餐递给他,在门外挤了点消毒液抹全手。

      于错的病床靠窗,蓝白条纹的帘子隔开临床。临边的床铺被褥扭堆,粘着血跌落在地。床侧的矮柜上的汤水还腾着热气,瓶瓶罐罐七歪八倒。

      「外出血,送去抢救。」周教晨拉拢围床的布帘,坐上软皮凳取掉外袋,挑了塑料勺,扳开粥盖,「下次我做,外面的饭菜不好。」

      「行。」我捡了只扁大的菜包啃嚼,吸管戳破袋喝了口加白糖的甜豆浆,倚搭拦腹窗坎,不想追问不相干人的事尽快解决手中餐。

      菜他买,饭他做,有便宜谁不乐意占。

      于错未消幼嫩的颊面缩进,近年节在家好吃好喝养增的血色消无了,他半耷着眼皮正躺。常放衣衫领口里的细链坠银十字氧化发暗,左手背发青的静脉管吊着留针,冰凉的混杂或清澈的药水滴滴往他的血管中灌。

      他微轻地张合唇,没吐出半个字。

      「我看看,」我让周教晨让开些,弯腰双手握住他发凉的手,「好点没。」

      药液不断地输入吸走身体的温热,我轻捂于错的十指也难暖和,「教晨,他在失热。」周教晨即倒掉凉了瘫在桌的热水袋,重灌新烧的热水塞进于错的被裹里,又掏出个小的手捂袋放进于错手底。

      开裂的瓷砖蒙层湿漉,南方不设暖气医院却总开制热空调。热风舒缓地吹鼓,我觉着病房里闷热,要到走廊透气。

      「郎中也住在这院,在北楼。」

      「行。」

      往后临床染血的被褥床单被抱到洗衣房清洗消毒,亲人挂泪收拾盆冠离院。据新住进病房的主任亲戚的姊妹讲,这床的前病人十五六岁怪病突发早折,自家兄弟小病小灾紧接睡这铺床犯晦气。

      8.

      稍一打听,周秉早八点领帮实习生查房还没回,白天安排三场简单的小手术不接诊,夜里在南楼值班。我倒是记得徐觉前阶段说进入实习期,地点市医院,只不知道跟的哪位。

      白日周秉忙接诊,早前当过医,晓得何等忙碌。

      摁笔书写难辨的行字,容笑着递给捂痛处或不适低吟的病患其家属。得亏性子耐得嘱托注意事项,对高声的吵嚷充耳不闻,简略地回答毫无医学常识的各种奇异质问。

      挤在走廊里排长椅等叫号的队里,我嗅到闷久的脏臭汗腥,漂泼的消毒水味弯转数双新旧大小的鞋坎边,逃荒不急的教热湿压低,消了气焰。

      住院南楼来的近,我倒也不性急见郎中,坐廊旁铁椅稍歇会,瞅看探进檐下的长枝,逗弄新抽叶未绽苞。不惧冻的白头稚鸟压枝,还调皮地扇翅颠动。

      三四岁的小老人额前覆着蓝液退烧贴,针头错位引起的手背还肿,大概趁长辈不注意从儿科输液室偷跑出来。厚肥的粉棉衣裹得严实,滚胖的小手扒住我的裤脚,刚哭过的水灵小眼望我,含糊不清地喃说她的诉求。

      「哥哥,花。」

      囡娃不怕生的搭话,不爱同廊里东西瞎跑闹的孩子嬉,直勾地盯我指间夹的野株生的红艳骨朵,花蒂连枝。

      我抓住枝条松开指头,小姑娘聪明,三两下攀着我的腿爬到椅子上坐,轻轻拨摸花苞。

      我瞥眼她冻的红扑的脸蛋,替她理直翻翘的后衣领子,觉小姑娘样貌生的俏似旧人,想忆起头柜压底的大页相册里夹的张破角黄相片框内爱拽着我衣角的囡儿。

      「囡囡!」

      男人随着呼喊来,小姑娘回头看了眼,伸出双手任他抱起,环住露在外的脖颈埋头叫了句,「爸爸,」侧过身,短而胖的小手指指我,「哥哥。」

      和李刕时隔两年的再遇,任谁未料此场面的凝固。李刕严肃地握住她指向我的小指头,耐心教导不懂事的囡儿直指人不合礼仪,轻拍拍孩子脊背,抱着她坐我身旁:「别来无恙,先生。」

      他跟我,倒不甚讲什礼数,也没大必要。

      「这孩子……」

      「我的。」

      不等我问全,李刕抢应。无意自然高扬的声调试图遮掩难言秘辛,强忍逃避的意欲以正面对我而眼目忽灵躲闪。他与我许久未见,生疏了。

      「叫什名。」我听李刕刚喊他囡,土话里唤女儿或喜爱的女娃都这般叫,「领证没?」

      「于错带了袋喜糖回来,教晨也说你送过礼订好办酒的日子了。」囡儿的头搁在李刕的肩上,俏生的打量我,她抓住我探出的手,扳玩起我的指头。

      「名没取定,领证等给落户,」李刕欲止囡儿的顽皮被我拦下,只接话茬,「是送过日子,年前找到道媒,到底不是什光亮的事面,也不想烦先生得往来遭罪一趟。」

      「这趟是囡囡得感冒,发热一星期不好,医生叫住院,挂针喝药贴片不见效。」趴伏李刕肩膀的囡儿撒开我的指头,紧缩小眉头,蔫弱地软瘫在李刕怀里,软发乱蓬的头顶攘顶李刕的肩窝。

      「养孩子挺累人的。」

      小儿体弱发热病中不适,乖顺的不哭闹,糯软地蹭李刕羽绒服滑步,吐呕淡黄的液水,嗫了句:「爹爸。」

      李刕翻出湿纸巾擦囡儿嘴边的残液,抹肩拭净铁椅皮,拉囡儿的小帽罩遮她冒风的小头,站起弯臂拖抱囡儿缓走微晃哄眠,目含歉意地朝我颔首。

      我拍拍衣摆落的迷灰,凑近捏囡儿发冷小手爪,触她湿润的手掌心,问他:「她娘呢。」

      他回我:「她没娘。」

      我在李刕的身上再见不着那双仰看着流淌着漂亮灿烂光的秀眼,他尚年轻的眼角渐攀岁纹,软掌生出凸硬的茧子。小时逮只狗崽摆不懂姿势,现拖抱哄睡孩子也熟。

      不盼他念旧费周折邀我临席吃酒。

      探枝的艳红苞蒂腐落埋浽土,绕膝追闹的娃孩疯嬉跨儿时,十五六年眼里跃跳的灵气和热腾朝气磨失,那些哥儿姊儿藏蕴的一腔想妄钝化在嘶嚎和掩面间。

      9.

      凌晨若无紧急状况,人眠事少。

      周秉稍稍懈松,捏下眼镜抽胸兜里的镜布仔细地擦抹白点凝垢,背倚办公软椅舒气缓心,眼底因惫疲教管实习生的厉严消减,蕴升温软。

      无心的侧目见虚掩的门,隙中睇见白衣黑裤青年走过一霎消弥。周秉推椅侧走出桌案,带倒水养患病女孩亲送的蓝野瓶花,撒泼半桌半糊清水。胡抹两下,双掌拍搓摩挲得走到门前,他透穿过门隙窥看青年正和另位白卦青年白搭。

      「阿叔的眼睛没法治,烧坏了。」

      白卦青年是今年新分派来的临床实习生徐觉,跟院里老熟人徐萼同本家,小时常往周家院跑。

      「周秉同你讲的。」

      凭靠口型周秉辨出两句对言。

      一寸方窄地平寂外顿哗的喧闹,攒动人影间,溾浽的男人冒冲出廊道,握抓的短匕明晃。倦眼稍合小休憩听尖喊刺膜,再睁看映眼满目红殷溅肆。

      青年膝抵男子腰处,以半身重量制压,与来人合力反控其手脚。肇事者放弃抵抗软瘫在旁人血中狂哭疯笑,周边围观者才安心好事地靠近围圈着,手中举的摄像头仍对圆圈正央的歹徒与所谓勇士。

      站起身拨散额前教汗津打湿的发,抹拭嘴角溢出的丁点鲜红,目光触及漫地血迹中躺的沾红刃锋。

      透冰瞳子重覆漫曾有的阴靡回望窥视处,平日整理一丝不皱的白衣溅上大片星点黑红,教周秉阵阵心悸。

      徐觉跟担架搬了伤者走,他才对谁人丢了句:「屡教不改,等落到别人手里……」

      抬手,瞧白润手背上干涸血迹,略一皱眉撇嘴,修长的指轻楷去已退鲜艳的暗痂。

      至全全无痕,青年挑眉而展颜,流露原刻进骨髓的清润,却显凉淡艳媚,囊裹周身成障,指朝已踏出门的周秉走近,令人生畏的狞厉顿销,他扬手润温地扬笑说:「好久不见。」

      「最近忙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大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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