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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荒唐言 ...

  •   9.

      烛光昏黄,晚风拂过摇曳不止,郎中垂着头,丝帕沾湿清洗伤口残痂,搽撒药粉。

      影打在红墙之上,他的面庞隐于耳畔垂落的缕发,不清他的神情。影子隐在阴影里,无声息地守着我。

      为我臂膀上的溃烂剑伤换过药,郎中作揖退下,拎走药盒,低眉垂眼,到底没与我说上话。我眼见他落寞的渐远,也不能喊他多留。

      日渐垂,落西山,晚风吹过椒廊凉,我不惯寝宫四脚雕镂金炉燃的沈木香,圣上恩赐灭不得,忍着喉间恶感,拂下影子牵留劝阻的手执意出殿饮风,喘息许久方神清。影子无他法,只不吭声响地跟着。

      入夜,外风习凉,我静数悬挂夜幕的几点晦暗星辰,忽的错喉不止,连取白帕捂口,咳出几丝暗血,扯的臂膀上染难解凿骨毒的烂口撕裂生疼,隐隐沁出血来。

      早年为求瑞,长跪寒冬雪,感染风寒卧榻许久,身子落下病根,连年珍稀的好药补着,也不见好。

      国宴之上,我强撑为国祈而起羽舞,险些昏厥坠下雕龙鼓。这事惹怒官家,他寻了几个由头当着我面亲手斩杀关事的大小官员,当是为我解气。

      到底,他抱怀私心,意欲以毒遏制我胡作非为。

      前些日子初入朝堂的世子韩檀得知我卧病在床,借一官通神见影子的名头进宫探望,几番说辞透露出,国宴之后东尤储君向东尤皇表明心意,说是对北阕国师一见钟情望东尤皇帝向北阕提亲,将国师许给东尤太子为正君。

      东尤人也知我在北阕地位非同小可,甚至更派遣眼线打探得知我早已后继有人,近年因身子缘故深入简出,再过些时日便不担国师职。

      届时我非国师可触生人,拖残躯苟活,于北阕而言无益,倒不如舍我与东尤联姻。结姻可固两朝邦交之好,东尤太子正君的名位又可保全我死前最后的颜面。

      生人不生人的,我早破过这不讲理的戒规了。

      他们算盘打的好,似是料定我活不久,熬不到老皇去世新皇登基,碍不着东尤皇族生性的风花雪月。若我执意不愿屈从,反倒干犯国法。

      不过其中利弊细细想来,远赴他国异乡而亡于我而言或许是个理所应当的结局。

      我冷的哆嗦,随即身后温热渐近,一件披风稳稳落在我的肩头。本以为是时刻随行的影子看不过我一次次糟蹋自个,替我加衣。

      只这裘绒的披风余温与熏染过的残香,明摆是刚从身上脱下的。谅影子再体贴我也没这胆子僭越。

      我方一回身,被来人揽入怀中。我不挣扎,静静地依偎,竟得舒心,当寻着了附丽。

      「冬夜寒,当心着凉。」

      他的胸膛起伏甚微,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脖颈、耳垂,徐徐发烫,与外头的冬夜寒风相比,暖和的很。

      稀奇的,他不苦言劝我回寝宫,单护着我双双立在廊间。他迎着冬夜的凛冽,替我拢紧裘衣,挡下些许的侵骨的寒意。他何时竟这般温凊,我浑不觉晓,只惕他靠的过近,反握袖袍间匿藏的薄刃黑匕。

      「官家,」我轻轻唤他,斟酌片刻才开了口,问他要人,「我今遇见个宫里人,瞧着可怜,官家把她调到我这儿当差吧。」

      「哪个。」他将我搂的更紧些。

      「偏殿里洗扫的那个,说是姓周。」言及此处,我多看眼他的面容蒙皎光,披天衣霓裳似的飘渺倒像是腾云飞升成了十二重天外的仙,沐携熠熠傲立惹我眼见心烦。

      于是,我别过眼,不看他。恰他转眼看我,便是我无意躲闪开他的试探。

      是我早些卜算看见日后与她后嗣的缘分,偏了这份心。那宫女瞧着年轻顶不过二十年岁,实则皮囊不老内里腐朽,高龄八十余过不了多久便要行将就木。

      曾下晚宴与影子偶过偏殿时听她在高墙角偷抹泪焚纸,捻指掐算晓其家中遭难不断。我不知何人能耐,擅自冒天罚许了她不老却偏刻意未许她长生,招致她半生坎坷。她青年时的一己私心害了她后嗣不得安宁,如今追悔当是罪孽该由人赎恕。

      这宫女恰也姓周,进宫至这等年头,也该是统领新人的一大嬷嬷。现今吃苦受难,常遭人欺辱克扣,她罪难渐销,子嗣不应再逢灾。

      那偏殿久无人居辽大荒芜,由她一仆洒扫确是重活,我盘算着将她调至我殿中派些闲活由她做做,趁此解了她的不老,化了纠缠她后嗣的冤孽,也当我功德一件,临终前了却一桩心里事。

      「好。」简单极了,他应下,晓得追问我亦给不了他解释,似是惯于我沉默的忍受,不再追根究底非要个合情合理的缘由了。

      我下意识地朝他遮在阴影里的面庞看去。一霎,他竟落寞得与不见天日的影子一般。他一双灰暗的眸子瞅着我,天光弱照间莹莹的恍是含了泪要落下霜来。

      我唤了一声,迸出口的不知所谓。

      我早记起他的真名,记起他的真实身份,记起他的所作所为,而今第二回喊他。我从不曾禁锢过他的自由,我敞开着牢狱的大门随时供他脱逃,他却不屑望一眼高墙外的无垠,固执地留守在我身侧。

      第一回在山里的大雪天,凄寒的天,我喊住他,不是不想他走,而是不想自个草草地了却一条命。

      一条由他们协力拼竭挽留的贱命。

      到头来,怪不得我。

      他听我如此直截唤他名姓亦不讶,转轱辘的眼珠子蒙寒如覆北阕秋霜,冻人不尽冷。几年的谊全全遗却了,旧情于他惊不起浪涛,他环着我的双臂松垂,睇了我一眼别过头,苦笑着应了一声。

      风倏的鼓的烈,击散他的笑。风钻进我的衣口,冷得我一颤,捉住他的手。等他再绷脸看我,往常嬉戏的流露的丁点欢意也却卸,独余冷凛彻骨的漠淡。

      蝇子般渺贱的拍打薄而纤的双翅,无目的绕了一圈死心烧剩的飞灰,而消沉颓唐的扑落在埃里平白无辜地消磨尽暮死的命。

      紧蹙的眉舒开,他柔开的眼弯弯的,轻轻颔首,思忖觉不够,复重重地答:「是。」

      在破碎成片难拼凑的记忆里,他头回于我眼前不加掩饰的展露这般脆弱的痛悲。不知错觉与否,我觉着他含笑的眼几要沁出泪。我晓得他觉掉不下泪,握了握他的腕间:「陪我啜壶酒吧。」

      抑或者他本身如此,是我笨拙从未能探觉。有朝一日我立于反面,躬行先前所憎恶的,拒驳先前所崇仰的,颠倒逆转后我竟无悔意,只觉得庆幸。

      庆幸好歹他瞒我却未骗我。现今如此,日后如何我不敢妄想。

      他怜悯地望望自己,施舍给他腕间的手一个垂眸,淡淡地答了句。

      「先生身子要紧。」

      假正经。

      我难过他的假慈悲。

      「对不住,」他肤灼烫没能让我松手,我乏累了,甩开手中的玩意,回走了两步,「是我发昏了。」

      他不想要救我。

      我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他仍立在风里,有枯脆的腐叶飘进他的发间,我才发觉他散着发衣衫单薄,与影为伴。可天灰蒙的,他的影藏在朦胧里难瞧见。

      莫名的,忆起那日十二重山内,郎中弃棋酗酒,揪着我的衣角被风雪刮冻的青紫的面目。

      郎中也不是想要救我。他知我的殒命为注定,不过想教我走的体面些,保留一朝国师该有清贵,或是他心中有愧,要我谅解他些罢了。若徐萼这点本事也无,我也不必许他长生。

      人,各有各的私心,寻常的很。

      酒,或许真是个好东西。

      我有的没的胡思,脸上的虚笑却盛,脚下离寝殿的门近了,才想起回头喊隐身暗处的影子给我取两壶酒来。不要甚上好的精酿,就要民间农户家年底自个蒸做的番薯杂粮烧,辣舌头几口下肚就晕的。

      10.

      我半卧在榻上,手拂过脖间喷涌的血。刺杀我的人手上不停,我任凭那磨的极利的针刀戳入我的血肉挑断我的骨骼。

      我歆听长骨碎裂,殷红血液晕开渐染我薄单的裹衣,迟来的剧痛在我体内迸炸开来,速如针扎蚁蚀蔓延至指末头渗进髓骨。我低吟而笑,往榻下吐出大口的污血来。

      那人穿一身显眼的青白,听见那人颤着声道:「先生……」

      流连于凝滞的安宁稳当,我第一瞬竟忘却了怎于受敌一刻应返,指腹抹过嘴角的血,腥甜里存着股药毒味。这人有备无患,在刃上抹了毒。

      「郎中。」

      他不答,抽出针刀,再捅进我的心口处。

      我垂头低笑,等气力耗尽了,惰怠的缓缓仰头,拿粘血的手掌拍拍他的侧脸,「徐萼。」

      「你怎蠢傻成这样。」我失笑,咳出血,挥手燃起榻边的灯烛。昏黑的寝殿里升起一团蒙亮,我撑着上身,歪头瞧着胸前那把针刀,摸出藏在枕下夜夜伴我入眠的匕首,递到他眼前。

      影子刻意放他入内行刺,便是笃定了郎中的所想为正理,反倒我成欺瞒他们的骗子。

      可我图的什么。

      「时机不到,你杀不死我。」

      「不对,」我添上一句,「影子任你来杀我,是他犯蠢。」

      抬头见郎中满目愕然,他洁白的侧脸粘着迅速干涸的黑红,狭长漂亮的眸子晕着雾折开昏黄的烛光,眼尖掉出颗莹莹闪光的水珠。冷着挂泪的脸,他指尖颤了颤惹针刀微动,伤处涌溢几泼血,松开手中的针刀,握起我捧予的黑匕。

      挤进窗缝的风扰得一芯烛火明明灭灭,我瞥见道影照的人。

      我掐住郎中的脖颈,要他在我走后如期继任国师,将无鞘的匕首葬入我的坟。他未躲开。我意足的点头,捉下藏在梁上的影子。

      影子一身功夫由我教授,要算计我,还是早了些。

      二人齐齐垂首站在我的面前,像极惹祸被逮的顽皮小猢狲,明知犯了错怕罚不愿认。我喊郎中给我解了毒治了伤,净了身换了衣,教影子抹除痕迹,又让郎中也换下脏衣洗过脸,再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掴子,不过瘾的捏捏他们的脸。

      一个个,越到后面越蠢傻的要命,起初的老谋深算撑不过几回试探。瞧他们两虽互看不顺眼,只得挤站在一处,捂着自个的略略肿红的脸蛋,好生哀怨的瞅瞥我。

      何以多看我两眼。

      我气涌的无凭无据,笑的无拘。我住所偏僻,不愁恼扰夜里他人安眠。

      但凡我不掺和,这两孩子心性的人绝不至于惧恐缺失附丽,而意图在掌控我所不知的实情下自认保有胜算要将我强行脱出。

      久饿的人见了充饥食,眼里会闪出攫取的贪光。难丑的猎物惨死狩猎人眼前,也作行将就木的蝼蚁寒尸,漠然践踏过便是,何须以动容多垂一滴多余泪。

      大笑至了末,竟夹带上难止哽咽,我依弯着眉眼沉寂了声。他们却解了,郎中藏起手中的匕首,影子跳窗而去。

      窗外那人已远。

      今夜无月,我戳戳胸口淌血的伤,盯着晦暗灯火,等它自灭。害亡多人,我无数个日夜受累,所图为何,与他们谈不上周旋的周旋为何。

      他们要宣告何物我至今不懂,我单看到何人将不幸与不满映射,因构筑假世毁灭得以宣泄,求得崩塌的转移甚至就此遗忘滋生扎根于心底的难。

      抢夺咀嚼殆尽他人的痛苦悲哀,囫囵吞下渴求的,厌烦唾弃剩落的渣滓,并对受害者祷告者的哀求报以尖冷的故作玄虚的笑。以混沌应付麻木的信神者,这是似乎就是我任此职几十年所作所为。

      我拖具暂不死的残躯终将在行路途中麻痹瘫痪,而他们要学会追从自己的走过的路上踩过的脚印,舍下我这个拖累。

      11.

      后头我见了新调来洒扫的妇人。起前,我殿里除影子不愿离,从无一人侍奉。妇人也是个安静性子的,不难不吵顺从本分,聪敏的很,我同她说道几句,她便懂了。

      我教她舍了不老,换我护他小外孙余生无虞。我问她小孙何名何姓,她答女儿小畜生,卖她囡儿入风尘,小孙由周家庄的熟人暗里护着才长到三两岁,还没能有个正经的名姓。

      那便从母姓,名为秉。我说。

      她应下大礼跪拜三回,泪落的欢欣。又问我是何寓意,我只笑摇头,回她没甚寓意,只冥冥觉着她的小孙命里该是这个名姓。

      可偏那已被我撤回不老的老嬷嬷古朽,非得追根究底问出个名堂来,我只好扯了个谎糊弄过,道是我给他赐了名便是改了命,往后小孙日子好过。

      我算好日子放她出宫,她却说自个无能谋生,供养不活自个加小孙一老一幼。恰巧郎中捡了粉嫩的娃娃打算养着做徒儿,于顺道,我嘱郎中照拂周秉,多留嬷嬷几月授她看天的本领。

      我每字的荒唐,她皆信以为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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