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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清明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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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夜如水沁凉,我瞒过影子借天上那轮缺月的淡光摸到鹅软石子铺的小路,弯弯曲曲盘在颓败花木间隙里静躺碎了的枯黄叶,闲有人迹的边角处若人行过也得碎叶响老虫不倦鸣的窸窣热闹。
镇守宫殿门的两座石巨像静默地看着我步步走近,我不尊地打了石像高昂的头颅,用的大劲好似磐石也需低头。我的衣衫宽大两袖空荡,夜里吹的寒风直往里灌。
我哆哆嗦嗦半弯腰,老态佝偻地屈指轻敲一下,后又连敲两下,静待来人。
开门的是那天捕蝶的英气女子名唤芷兰,她泛红的眼角带细碎泪花,瞧见我立刻闪至一边喊我进门,我尾随她匆匆进却见挽兰独坐小亭。
小亭的布置朴素简单,中央石桌面上刻了张棋盘,黑白子已落下了不少。挽兰手里把玩着颗白玉棋子,眼死死地盯着棋盘不知作何思,听芷兰仍染哭腔的呼唤这才抬眼看了我们一眼。
她的眼神示意我坐下与她对弈,我正有此意便恭敬不如从命地跪坐下。第一颗黑子落下时,她的疑虑顿时消散,手中的白子亦染上无可遮掩的破阵气势。
几乎是杀敌一百自伤九十的胡乱做法。
「帝姬想以命抵命。」我脱口而出。
「先生此话何意。」
挽兰目露疑虑,她执子的手微颤复落在盘,本藏得极好的疏离与紧张一瞬泄出,一局好棋偏因一粒坏子坏了大局。
「帝姬心思聪敏,应知你我心中所求为何。」我点下黑玉棋子入棋盘,将死她仅有的退路,揽袖起身行大阕礼,「如此,不如相互成全。」
「我答应你。」她的身隐在大肆弥漫的阴暗之中,当我以为挽兰即将被吞噬之际,她的孽抓住了她落子自杀的手。
芷兰轻轻唤了她一声什么。
本决绝的动作稍有一顿,她有所动容。可惜这一声挽回晚于她下定决心,她的双指一松,棋子跌落硝烟战局。
「先生赢了。」
「承让。」
23.
人间江南已连落雨个把月,半山原本早入了春日,偏寻不着片刻暖身温阳。四月底处山高天寒,山寺的桃李含苞不放。
天公不作美,放晴不几日又落下雨来。
「我苦苦寻了你几番轮回。」男人埋头被里,鼻息稍乱,胡乱扯下散开的发冠,仰面笑了,「罢了,当我闲的无事,打发时间。」
「此生能守你两回,也算值得。」他埋面于心尖人的颈间,凑他的耳畔喃喃细语如咀咒般。
「强留你十余年,多片刻温存,我不悔。」
他身侧那人眉眼淡淡,好似不在意他说出的诳语,翻过身时不时的抬眼瞧他。
一枕黄粱梦好,雨打嫩叶如梦呓幽咽,惊醒梦中人。
我大梦方醒怔怔盯看悬梁,一口热气和着湿意,凝结萦绕,几秒离散,我勾唇,笑不出声。
我似是被强行投入他人的身体,以我地所思所想操控行尸走肉,严丝合缝地贴入所处,失了自我又重塑所谓的该有的自我。
窗栏外天阴雨仍纷纷,倚近竹帘小憩,凉雨打湿薄锦,抹了一脸的清醒。
昨夜宿醉余眠未消,我散发着薄裹起身伏在窗栏探手,盼细雨点滴打在手心,不轻不重,略略一惊忙的收回。
寒凉得很。
丝丝凉意渗沁血肉,拢眉遥遥地看远处黎明分晓云雾绕山,心里默念三二,果听得青山沉钟闷响。
想是盛世太平万福内,毁于大火的朝圣闪寺也得重建召集僧侣安住。
听响竟已这般时辰,院里院外寂得很,缺了平日嬉戏喧闹的欢腾,栏中秕谷饲的鸡鸭的烦心叫唤也无了。
五更天,夜不醒。
探得被褥还卷三分热意,轻舒口浊气,拉过薄被侧身斜躺,空落的沉寂。
又是雨夜,空余万籁俱寂。
我的身侧原该躺着个与我同床异梦的暖身人。
半截红烛泪凝,天色还暗,黢黢看不清明,却嗅闻一缕香。
蜷缩被里扳指头细数来,日子已过春分近了清明。昨日,是清明前一日的寒食。
原还讶异一觉醒来竟觉腹中空空,馋饿的紧才想起大早出门踏青,白日里比过蹴鞠看场斗鸡,忙乱一场不曾吃些糕点垫肚。甜糕粘牙味腻,我不中意,咸食味重气冲我亦不喜。
归家途中,见平常乖顺的娇俏丫头姑娘们秋千荡得高笑得欢,耐不住手痒露了一手。
河畔杨柳抽叶树条正好,兴在头上顺手拣了几枝顶好的芽脑,插在小院红壤,来年长成好乘凉。
怪不得睡得早,实在疲累。
今日,是清明。
黄土下无人待他祭,耐不住过节,仍按俗备上一壶好酒,三盏瓷杯,几屉青团,几打元宝纸钱。
清明饼糯米磨粉,揉碎艾草,清蒸以熟,出笼油绿如玉,入口糯韧绵软,嗅则清香扑鼻。
各式花案的甜饼甜而不腻,留个小尖头的咸饼肥而不腴,有时碰上街头裤腿粘泥的小贩,买得一两斤的香螺就着葱蒜爆炒,香气四溢。
大米面同瘦肉丁,雨后新挖的春笋闷煮,舀小勺猪皮油小半匙细盐,绊上几根青葱胡萝卜丝,亦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方才平荒寥落,我梦归閔安。
十二重山外歌舞升平,十二重山内两眼寂寂。
24.
渐欲迷人眼的声色犬马玉盘珍馐,我欲寻一人踏路千百度,磨坏十余双鞋底。
寒食,该禁生火,吃冷食。
太平盛世之下,我见着了细雨夜里漫天的烟花火。
乱花甚盛柳绿丝绦,睢溪岸上我折断的柳枝又抽出新芽。
迷蒙锦绣的江南烟雨,我静默立着凝视院前木樨久久,终拨开雨帘走出天底,衣衫全让丝雨湿透,浸凉天寒。
三更春雨天,我嗅到了雪荒山的寒凉,一缕夹藏在寒冰霜雪的幽清。
唇瓣一张一翕重复一句话语,我分明听不清,却是懂得明白。
犹记那日深陷泥沼浑浑噩噩,有人探进脏污伸手拉我。
想唤,却发不出声。
前夜贪杯多饮小口埋藏荒原冻土下千年的一坛秋露白,醇香烈苦如焰火般烫过喉咙,缓过神时,只记得不住哽咽。
颤巍抚上面庞,坑洼斑驳中残下的泪痕触手生凉。
恍惚之中我见他竟孤自垂泪,抬眼入目即是漫山花海,绯红之中一碑一冢一衣冠。
一人跪地三杯白瓷,再添清酒三回。
我记起,那坟里人,是我。
25.
沉吟道,回想曾捋过乌发,轻系他腰间宽带,画描远黛眉眼,肖想深吻那醉人唇。
悄悄打量铜镜中那人面容,挂一脸的痴一笔一划勾勒他不愿忘的眉眼。
庙堂高,朱门谣,帝昏不朝,新娈苦言笑。
我不管不顾,自行地剥蛊胞、诞孽胎,意图抽身,郎中只好苦苦吊着我的性命。应下他的死令,重梳红妆披盖头上轿子,十指染丹蔻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耳边吹吹打打的乐声渐渐淡出,送亲的队伍一路行至边疆。
西山残日逮住飘游的浮云,生生地染进浓淡适宜的泽红,晕开满天,极为好看。
心里缺了一块,我不知失去了什物,隐约感觉他与我皆自是个负心人,违背许下的约。
遥想轱辘车轮碾碎泥路冰凌,好在众人沉迷声色犬马,不必在意朱门前冻死骨。
只消沉沦在这一场无果红尘,忘却的故事,既已追不回,忘便忘了。
大不了,全作我的过错,一辈子过完到阎王殿里报道时,多首百年的苦。记得先人道,自戗的懦弱之人,地府是不许他入六道、得轮回的。
行路上触手可及的繁华千万百家灯火,转眼,便是黄沙扑面,尸横遍野。
我该抛下所谓的旧事旧人,嫁予敌国帝皇入外族名谱。而他却自做清高,为逼左淮王韩檀娶帝姬为正室妃,不顾朝臣屈辱,遂韩檀之意,下召将刑部尚书唐白河赐予左淮王为侧君。
两国和亲,结连理比翼飞,本该乃史书所载一段佳话。
奈何祭巫道我迎亲半途花轿中,血染霞帔自戗而亡。早已吩咐好的,若我不愿不忍狠不下,两国交接时,影子替我动手要了我的命。
帝姬退让携一贴身侍女隐居别院有名无实,唐沅硬将韩檀抢进唐府,欲他成尚书正夫人,却反受折腾成了正室。
我毙命的那一日,帝姬与她唯一挂念的人饮下郎中送去的药,相拥着安然入睡。
26.
他身着沉重的精铁战甲,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焦土教血海浸透,他最喜的盛世腌入血腥味,令人作呕。
华服不再,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跪倒在我面前,撕心裂肺地吼叫。进夜的朔风砭骨,掣拉撕裂战旗,黄沙迷眼,打散他所嘶吼的话。
敌国大营燃起窜天红焰,残存流兵四下逃窜,被杀红眼的兵逮到残杀。沙场之上,撼天的悲鸣与茹毛饮血的欢呼交织,扭曲成庆贺我大婚的赞曲。
我抬起那把淬了毒的匕首,静静地看他,对准他的胸口,依稀辩出,他在求一句原谅。
他没有求饶,而是在求我的原谅。
「原谅啊……」
原谅什么呢。原谅他以我做弃饵,把我当了灭国的借口,还是原谅他的无知,真当我一无所知。
耳边绕不散的是谁人哀鸣与秋风马嘶,我的手掌、指缝,外袍里衫,皆是脖颈处喷溅出的血淋。
是我的血,炽热的鲜红。
耳边,是他悲戚的低语。
「先生,时到如今你还是不愿认我。」
27.
再睁眼后,映入眼帘仍是青山雾绕,漫天刺血沙华,赤瓣哗飞。
识海中有什物轰然破碎,世上再无当日人。
「周……」
待意识清醒些,试着清了清喉嗓唤了唤,让自己心安。
单唤出一个字,却不知接下如何。
我枕在他的膝头,刚醒,做了个奇诡的梦。明明摆在眼前的亲密无间我却记不起他的全名。
「我睡了多久。」我翻了个身,指绕腰间璎珞,问他。我与他都是可怜人,死在现世留在阴冥地府不入轮回。
好容易得了阎王的准许,可入生人道。
「不过四五时辰。」他淡不在乎,俯身轻触我半困倦的眼。于他而言,天地斗转光阴似江河奔泻,弹指一瞬间。
未曾了解岁月的冗长,如何体会生而在世的不易。
曾存在过的,在一辈子的命里刻画下深深印记的,情爱也罢,怨仇也罢,终有一日风沙掩埋,日月侵蚀消拭至一干二净。
「虽区区百年,早夭短命的人已轮回几番。」我责怪他的不懂人间情味,指责他的硬心肠。
「长寿百年的人却还未过一度转生。」他搀扶起我,折了一枝红花递到我手中,「人世间,一向如此。」
「明日人世间便是清明,滞留阴冥未能转世的魂,到底也没几个能返世见见子孙。一个个都犯了事,在阎王的小地狱里受苦。人生一辈子,怎能没点差错。」
我低眉盯着手里的红花,低低答:「嗯。」
略有恍惚,仿佛如血低泣的艳色转成春分的翠绿,枝条韧,嫩的极。
朦胧隐约,我听见淅淅沥沥的细雨落地,寒凉逼人。
薄锦不敌春日倒寒,远青山又传幽幽古钟,云烟白雾绕指,踏足处遍是血甲枯骨。
「若是真有去了的,带回些清明团子和清酒,我就去讨点来,给你尝尝。要是有其他吃食更好,只可惜阴冥万里荒地,种不起柳。」
「我想你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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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想永留阴冥,奈何你总得离去。
两重轮回的梦,也该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