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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檀香愿 ...

  •   8.

      不记何时许又一年清明将至,连绵纷雨寒涔涔,春暖该入柜的隆冬厚被褥又新翻过,我嘱街头的手艺人又多弹了几床好棉花备着。

      宫里掌教的老嬷嬷周氏,至耄耋因心力不济遭遣出宫,捧着几十年的绵薄积蓄带着个孤孩无依无靠的颠沛。

      早年国战伤国之根基,世道纷乱百姓颠沛,老嬷家中亲属零落,丈夫因饥早逝,长子参军战死,次子与夭子一病死一饿死,唯一的闺女所嫁非人被卖进红楼不肯就范,受尽侮辱折磨绝望自缢而死。

      老嬷入宫前家里原有的几间房几亩田地早已被富豪压价强买了去,寄出的俸禄遭克扣与夺抢,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亲人唯有长女匀下口粮,拼死护下酗酒丈夫毒打下的小外孙。待到长女被夫为还债买入风尘地,那小外孙跟着受罪险些因一副好皮囊进了小馆院。

      我虽与老嬷交情不深,听闻国师生前与这位老嬷关系匪浅,又怜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丧女,到头来孤苦无依,留她于府中颐养天年。又嘱影子威胁地方官给那辱妻欺儿的畜牲叛了罪,将嬷嬷的外孙接入府与她同住。

      她那尚年幼的外孙我瞧着容貌清俊甚是合眼缘,又问了他几句,生于忧患却未自怨自艾,天资聪颖尚有进取之心。见他一身青紫伤痕才知其父竟无耻至强迫亲子罔顾人伦的地步,好在这孩儿机敏次次逃离魔爪缺免不了一顿毒打。

      送他上私塾没几天便能识字背书,先生提的问不仅答的好且举一可反三,我知其乃璞玉,抱有私心故收他做门生与府内小子们同住。

      陈府虽不及当年鼎盛,到底家大业大底产厚丰。如今府内人丁稀疏,多养两张嘴不是难事。

      周老嬷嬷不知从哪儿学的会看天,专门同我说今个倒春寒,怎么着也得备些布棉,抵抵南下的寒潮。

      9.

      山寺玄度明艳,堪丽人鬓边芳华一寸,白日来客,着身素衣拎囊扶坎,登山拜祖祭奉。

      路遇山脚农家的麻衣少年砍拣薪柴背下山,踩着磨平了底的草鞋下山阶,抬手蹭掉脸上抹泥防蚊虫叮咬泥痕,见我一人徒步上山,学着城中人的官腔问:「公子往何处去?」

      「我家先祖的坟在上头,快清明,先去坟前踏踏路。」我含笑回他,目触他脸上沾泥污,「稍候。」

      山风和煦拂人醉,我蹲身解囊,他不急不怕随我蹲下,愣愣地瞧看我。我佯装不知抬眼望他,递给他一方净帕,指指他脸颊残秽。

      「擦擦。」

      「公子……」他猛地站起,别过脸连连退了几步。

      「这不适合。」少年一手捂脸耳根飘红,支支吾吾别过头去,拽握小捆薪柴的手虚拳握紧。

      「我怕脏了这白帕子。」

      「无事。」上前两步,我将帕子塞进他的手里,多瞟几眼他掌心的薄茧,挑眉弯眼笑掩疑虑。按理,十二重山三重山再往里地辟无人,当地早年邪祟传闻盛连孩子都唱鬼童谣,百姓人人自危不该有人家取柴。

      「谢公子。」他僵直地拭却脸上黑泥露出白肤,柳眉秀气姿貌清俊不像长年务农干粗活的平民子弟。

      寻了崖旁近处一方山泉,他贴心替我将帕子洗净绞干递还,交谈两句不再羞赧,告别时分双目含忧言辞诚恳:「雨后路滑,山间的草苔踩着不牢靠,这要是走不惯摔下山可是大糟,公子不如过些日子再来。」

      坟头草,茬茬长,若不先探探路,三两年翻篇过,我怕自个寻不着先祖的坟前路。我含笑看他跟他解释,鬼使神差地抬袖拂落他发间残叶,安抚地轻拍他肩三两下。

      「于阿错。」

      少年面颊红晕浮染,他垂首几欲张口回话却教来人出言唤名哽断,忙避开我的作乱的手,踉跄踏下台阶。

      「王爷,我这就回府去。」他朝正上行的摇扇人说着,赶忙加快步子踏下山,匆匆间不忘回头瞥我几眼,顶着通红的脸含羞慌忙地逃了。

      来人见少年此窘大笑,径直上前至离我咫尺处,晃晃手中两酒壶,轻佻调笑道:「陈相,来一壶?」

      青衫如沉色旧叶,墨发不束半垂肩侧,唇比三月桃瓣,眉若远山黛,凤目轻佻半眯,他不等我应言,一揽衣摆觅处平整草苔席地而坐,摘折身侧一朵不知名白花别簪发鬓。

      谁人料率三军破敌国都城立下赫赫战功之人,不久前因老王病逝而承袭爵位的左淮亲王、掌虎符大将韩檀,即面前拎酒邀我畅饮,头戴野花衣冠不整的风流狂人。

      韩檀貌随其生母,生的俊逸秀丽,下马还乡褪甲盔换常衣倒是多了些风韵,难责京中贵女大半倾心,不乏放下女儿家矜持写信邀他花前月下的主动追求者。

      为色为权,人之常情。

      「王爷。」辞官赋闲在家,平日里见熟人,我仍惯行礼。

      韩檀见我疏离,薄唇勾勒的笑意沁霜雪的冷冽,纤细的手腕微转,掌中硬陶酒壶碎裂,琼浆迸溅醇香逸散。

      「陈相实在多礼。」不在意地甩手挥却玉啄指尖残液,又蹭拭外袍,开了另一壶酒酣饮。

      大口大口地吞咽,酒液逸出嘴角,他似不爽,抬袖抹嘴,朝我憨笑。

      我一噎,拱手道:「王爷说错了,草民一介布衣,担不起相字。」

      「怎会。」

      山间峡频生风,溪水汇洪流汩汩,莺鸣扰人虫啼焦心,我欲告辞,韩檀站起手旋系壶麻绳逼近,染酒香的双掌按上我的双肩。

      「您担得起。」

      拂去肩上手,酒味熏得我昏沉。

      「王爷忘了,圣上早已罢了草民的官,教草民好好将养身子。」

      斟酌几番,韩檀又道,大有劝说之意。

      「圣上对您的好,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偶有错处,您也别往心里头去。」

      随军驻守蛮荒边野待的久,韩檀私下言语里改不掉乡音,失了官话的装腔作势入耳更为亲切。

      流莺啼鸣,树荫满地,日头当空,密虫唯歌处,微凉小雨复落。

      我敛眸低眉,作揖。

      「草民不敢。」

      春日回暖无限好,我身微颤,背脊偏寒凉,哀愁阵袭。

      并蒂花发三两枝,鸳鸯交颈共游。

      陛下在瞒哄所有人,却不愿瞒哄我一人。

      10.

      十二重山内,一处红萼梅林开晚,甚是喜人。触目横斜万千朵,唯两三枝入得了寻春人的眼。

      我探得路,远远瞧见花林却止步于二人高的茅草前,想着回府得喊影子斩除,遂应了韩檀同游。

      微醉酒,远远地便见梅下一浅衣长衫飘飘,白指轻挑万春红梅,牵唇恻笑好不绝然。我漫步随其后,站定隐身满树红萼梅之后,兴起看一番热闹。

      「唐尚书好雅兴。」韩檀饮尽手中酒,掷却酒壶欲上前与共舞。他见前路人不惊不诧,此番入山,定非无目的漫游。

      舞剑之人对来人的戏谑之词不加以理会,脚下步伐微改,浅青色的俊逸身影宛若雄鹰般矫捷灵敏。

      我原就认得那执剑喜习练之人乃皇帝新提拔的刑部尚书唐沅,唐白河。

      唐白河出身官宦世家,其母乃书香门第的千金,出身大族内闺自小习学礼知仪理应好儒达礼偏从小性狠好杀,七岁失母后稍敛锋芒偏又机警,少年才名在外,打不得劝不听的蛮性子惹得唐父头疼心焦。而我前些年朝廷冬至宴席见他一面,恰与其父谈及唐白河此人生性,察他眼中锋芒暗藏,知其可造。

      为成全皇帝求贤若渴之心,我引荐多人入朝,唐沅则顺理成章填上刑部尚书的空位,其办案雷厉风行狠辣铁腕如以飞鸿之势传遍朝堂。他审时度势迅速将刑部多方异端铲除余党收归,累叠多年的冤案悬案朝夕而解,其钢铁手腕计谋令人叹服。

      我于唐沅或有知遇之恩,正因此他看不得我为隐居避祸早辞官位,为自保微薄性命而舍弃君臣之义,断定我与他志趣不同自是心有隔阂话不投机。

      皇帝听取谏言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以恢复战损,开商阜与各国各部和平通商往来数年以日渐充盈国库。百姓富足不饥不寒,五十食肉七十衣锦帛,养生丧死无憾。上年同皇帝元旦佳节登高远望,万家灯火千里明一派平和安泰之景,我便萌生辞官退隐之意。

      入朝为官,我厌倦尔虞我诈,疲怠与朝中老赖们打交道,本是不愿。偏得民疾苦,又亏欠于君恩,我为报其恩德,怀揣赤子忠心解国朝之燃眉急,才自恃无恐接过相印,而今既已圆满痼疾缠身诸事亦力不从心,自当功成身退保全性命。

      唐沅尚还年轻,与我所思不合自当理解,故我恕其朝上无礼冲撞,朝下相逢互看不爽也不同他多计较。他心思缜密亦心照不宣,往刻意避开我行踪免得见面生出不快。我与他近日往来既甚少,见上一面实属不易。

      而今在此偶遇,算说缘分。

      轻点剑鞘,唐沅手腕回转玉手执一柄长剑,挥舞渐乱实则错中有序。

      韩檀为我朝领军破阵之将领,沙场厮杀数年行间浸渍血气,看惯垂死之人拼力奋搏,怎会怕唐沅轻击,见状轻笑扬其腰间剑挡下唐沅玩笑一击。

      二人相视,韩檀张口欲言还未来得及将真实来意说出口,唐沅冷脸予他,剑下一送。待韩檀回过神来,佳人已去。

      谑而不虐,韩檀早已见惯。

      唐沅并无意与韩檀对峙,不过略略一试探,旋身离远。算是一小小教训,叫他涨些记性,身为手握兵权的外氏亲王应避嫌,莫再对他一朝廷官员如此轻浮。

      判辨这些个事,不过是我自以为了解此二人而做的说法。左淮王韩檀与刑部尚书唐沅二人之趣闻在閔安广为流传,坊间更是有独创绘本、话本,所书所写极为细致。

      陈府少束缚人的规矩,不忌这些,故我辞官赋闲在家亦有所耳闻,看听时觉蛮得趣味,只不知现实如何。

      说来奇怪,韩檀生性沉稳办事谨慎妥当,领兵打仗有上阵杀敌之勇武,退居后方亦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能才,被宣定为世子无骄无躁,不因他人道贺巴结而轻信滑皮小人,与人交道向来不戚不漠恰到好处,怎偏偏对唐沅一人极为不同。

      眼前他这幅满身酒气鬓边戴花的登徒浪子模样,哪还有平日里一朝亲王的尊荣矜贵。更教人不信眼前这活脱脱一猥琐土匪流氓,竟是身经百战威名赫赫,无数深闺梦里人的潇洒大将军。

      简短一瞬,唐沅瞅准宫人手中的剑鞘,水袖扯下作一飞仙之状,随即把手中的青剑甩出,正中剑鞘。水袖与青色身影一同跌落,唐沅勾笑踮尖纵身凑近白衣韩檀。

      唐沅除好杀利之器外,更爱戏。

      戏里戏外,台上台下,粉墨施面,半真半假,你诱我引,无心无情,一招一式皆为局。

      似是极具兴味,韩檀勾唇揽臂将他满眼的美人拥入怀。唐沅不料韩檀此轻浮动作因而撑起强笑脸,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他腰上膏肉,应不轻不痒。

      我瞧韩檀一手更搂紧了些,二人间电光火石,挥手示意一旁红了脸怔愣原地的宫人退下。

      痴看许久的随行宫人受意后知自个看了不该看的,一张红脸霎白赶忙逃似的退下。

      唐沅借力脱出韩檀怀抱,退开两步颔首低眉朝韩檀作一揖,正言劝道:「身为亲王,殿下理应自重。」

      言下之意,大庭广众与一男子搂搂抱抱,行止轻浮不成体统。

      韩檀见状更是不顾仪态,扔却手中剑仰面大笑道:「我一介打杀惯的粗人,顾及不了甚礼节,只晓得钟意眼前美人,得想个法子娶回屋,好生宠养着。」

      「殿下风姿绰约,閔安城里的千金不少觊觎左淮王妃之位。不知哪位姑娘有幸,入的了殿下眼。」唐沅何等聪明人哪里听不出韩檀这厮话里有话,只不愿道破装作木讷痴傻不想罢了。

      「不是姑娘,」明知唐沅不肯与他亲近,韩檀愈发来劲凑近几步,面上流气不减嘴上更无遮拦,「是位绝伦的公子。」

      「我朝南风盛行民风已开,文武百官皇室亲眷娶男妻纳男妾屡见不鲜,」唐沅因诧被逼的连退,倚红梅枝干堪堪止住步,凑上前去直逼韩檀狠狠道,「若殿下真有心与那公子成一对双人,向圣上请旨赐婚便是。」

      「何须在此痴缠,平白叫人看了笑话。」言尽,唐沅侧头睇我一眼。

      紧接韩檀亦眼中饱含感激的深看站立另一满树萼梅边静看戏的我,朝我颔首唇瓣微动不晓嗫嚅些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檀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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