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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死刑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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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周秉被判了死刑。
家里四人中,我大概是最晚知晓此事的人。若不是影子那日带报纸向我透露一二,混小子和郎中冤家联手不知道还要瞒我多久。
或许一直瞒到我死,连带真相进坟墓的机会都没有。
晚风凌冽,夜晚的天空漆黑一片,星辰隐去了光辉,皓月迟不露面。扑面而来的寒风里,细雨初过,掺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我站在草草整修过的陈家老宅的院子里仰头望星。
原上了岁数之后长夜里愈发得睡不沉,稍微丁点响动都能惊破我的浅眠。好容易患上嗜睡能睡得好些,却又被事惊得失了倦意。
睡眠不好白日里爱犯困,三番两次小憩,天暗下更不愿歇息。岁数更轻的年间我因这不敢贪中午的补眠。
抱着搪红豆杉叶的竹片枕,朝天发愣痴痴得在想:死了之后去阴曹地府定有人在等我。
前些年新栽种下的不如我高的红豆杉苗子已远高屋顶,公的花开满树教风吹,母的那株生出颗颗小青圆。
公的那颗干直枝繁,杉叶绿黑,春来总得修减枝叶,被砍下的枝条未入土归根,细长的硬叶尽数剥下,成了我怀里枕的内芯。
我想起山腰房里的水栀,枯败的竟在九月晚生出两个花骨,迟迟开不出,也不谢。
「先生,天黑夜凉,回吧。」小侄子出言。
怀里的苦竹枕沾上夜的冷气,抱着生凉,我没看他。
「小侄子。」
「我在,先生。」
得知周秉的事后,影子久不见踪影,郎中往山下走的日子莫名多了些,同人说是开了家铺子经商,我寻机问他周秉的事。郎中听后先是讶异,而后极快的了然,借他最常用的借口敷衍我。
山间的屋冷清下来,我犯了癔症,非要搬回老宅住。
小侄子依着我,在我动身之前趁我睡着整理了两个房间细细打扫,背着我一步步踩泥上了山顶。
夜里寒凉,他未进屋去,陪着我站在院里,讲究分寸的按照规矩离我五步,不瞧他我也知道,他静静地寻着我方才的目光,同样抬头看向夜空,揣摩我的心思。
「小侄子,你能看到什么。」
「先生,这样的夜什么也看不到。」
漆黑的夜晚,沉寂的黑眼倒出偌大屋头里散的昏黄微光。我侧过头,或许是我的错觉,我察觉到他眼底虽一闪而过浓郁且真实的悲哀是给我的一分极大的哀叹与不忍。
「小侄子。」
「先生,我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的。」
他挪回目光,不再看空无一物的夜空,反倒是掏了下胸前的口袋,取出个埋在土里过久生了绿铜锈的变形钥匙。
先前唐沅来探望我时提议,想给这大院换个便捷些的木门。如此,这把钥匙便没了用处。
我瞥了一眼,回头再劝他:「再仔细瞅瞅。」
浑身发冷,转凉的季节我的手脚十指上的外皮开始浮起脱落,我通常看不惯那些白色的小囊,总会把他们撕破。
觉着它们恶心。
「先生,我看过了,的确什么也没有。」
寒风呼呼直吹门面,小院里漆黑沉寂,树丛的小虫偶嗡鸣一二,静得教人心惊。
「小猢狲。」我以为他已经走开,不再守着我。
所以,我再唤他一次。
「我一直守着您。」
风过,他缓迈步向我靠近。
「你当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
「先生就别危难小周了。」唐沅冒出头,站在檐下,鼻梁上架了副黑眼睛,噙起真假不明的笑。
说是来赔罪的,却赖在家里不走。
前些日子唐沅从大城里带了个人模人样西装革履的大律师和小侄子在议事房里谈了一下午,说是周秉将周家的所有财产留给了小侄子,得确定些事办点应该的手续。
良久沉默后,我不清楚唐沅是不是还在屋外,礼貌性地回了声:「好。」
没得到回应,余光看唐沅房里的灯灭了。
前天我通过唐沅的关系,出席庭审。
他没有找律师也没有证人指责他的不是,孤零零地站在被告席,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像是再沉思。周秉的腰杆笔直,棱角分明的下颚多了胡茬,眼底下泛青,身形消瘦不少。
无一人替他申辩,亦无一人唾弃谩骂,陪审席间三三两两的人坐着互不相熟静默地看着法庭奏遍流程最后宣判。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在人为的操纵之下判了周秉的罪,定下他的刑。
听到他被判处死刑时周秉忽然抬头转身看了我一眼,又匆匆地别开。我看到他嘴边扬起类似得逞的笑,我不敢多想。
走出法院外有个胖小囡扒着罗马式的大圆柱,听不进一旁白衫少年苦苦的哄劝,扯嗓子哭的正伤心。
听唐沅讲周秉前年收养了在一起入室杀人案里失去父母孤苦无依的兄妹俩。而本姓周的小侄子继承周家巨额遗产的唯一条件就是收养这对兄妹。
也好,等我走了,小侄子有人陪。所以我趁那律师还在图个方便立下遗嘱。
审判那天法院高粗的罗马柱下过堂的风很大,我认真地走完长石台阶,靠近下边等我的小侄子。
「我记得那版报纸,还刊载过另外一条新闻,说是少年残杀老人。」
他领我上车回家,什么也没说。
凉风更甚,我实在受不住,回了屋。小侄子跟在我后头,不声不响进厨,煮起姜茶。
31.
唐沅等到入冬又带着大律师上我家门一趟,应是办妥了所有事,唐沅这灾星收拾东西跟我告别后回了唐家。
跟撞鬼似得,今又是个罕见的寒冬,影子仍不知踪影我估摸着是忙活照顾新收的闺女儿,郎中倒常拎着东西上门探望。
周秉的行刑日定在小半月后。
前几日周秉收养的兄妹两被唐沅好好的送来,安顿在陈家老宅的西房里,说是总养在唐家不行,得与新养父熟悉。
这两小孩贪眠贪吃,日上三竿还相拥睡着,被子踢了一地,呲牙咧嘴没个睡相,睡醒了嚷嚷肚饿吃的比最有劲的小猪儿都香。我没过三十就有了侄孙,自不愿拿陈家的规矩拘他们,咋样生活只求不伤身也就随他们高兴。
两小孩儿嘴甜,见了我一口一个叔公叫的欢,男的大了有了自个的小心思顾忌着新家生人,胖囡还小,短脚短手软糯糯的一团,爱缠着我要我抱。
小侄子体贴会照顾人同样讨好不了胖小囡的嚎啕大哭,他呗折腾国后学得识相不吵他们早晨安眠,只捻好被子同我慢步退出来,做好饭菜温在炉上,床头留纸条等哥哥醒了带妹妹吃,自个拿了书坐门槛看。
「混小子别坐那儿,当心着凉。」
我看他又坐在门前读书,哑着嗓子劝他一嘴。
「你之前来我这儿,到底做什么。」
「难不成,去什死国?」连着追问几句,他闷声闷气又不回我。
什么久不见亲人,甚是想念特来探望,这话从这小子嘴里出来的,我一个字眼不信。倒不如说他之前是私自出国而遭我哥与哥嫂抛弃无处可去,来我这凭着点亲戚关系蹭吃蹭喝,我倒是信。
也是从前的我,才会信。
这问题我已问过许多次,不上千也至少有百,他全部无事当做了耳旁风。
而今,我再问他一次,为何。
「只是想陪着先生。」他直截地回话,起身进屋还带上门,拿了条毯子盖在我身上,坐下,「去死国也陪着。」
我教他弄得有些愣神,下意识往毯子里缩了缩。
从前问死国他耳根飘红,支吾说不出话来,我逗他腻歪了后,再未拿死国这梦里话笑他,如今倒是他自个嘲说。
南方冬日里的冷是不好表达的,屋内没有取暖设施,只得硬生生的靠自己扛着。门一关下寒风不再往里头灌,我搓了搓双手抱紧热水袋感觉冷极。
「我不需要你陪。」嘴捂在毛毯下我含糊不清地话不知他听进多少。
「可我一直陪着先生,已成习惯,改不掉了。」
他煽情的搭话惹我不自在,我不肯认输翻找大脑随意找了个话茬继续接。
「我伤坠悬崖,你在?」
「在。」怀抱你一同坠落。
「我切腹投河,你在?」
「在。」于水中与你拥吻。
「我催毒自焚,你也在?」
「在。」与你烈火中温存。
胸怀里炸开异样的感觉,我竟有些气短。只我听见他未能说出口的我的臆想。
许久前凭空冒出的诡异画面填补我几段记忆的残缺,我全当因日夜不分酣睡而分不清现实梦境。
平下心绪我问他:「为什么不帮我。」
「那是先生自己的选择。」
「你觉得我选的对么。」我发觉说出口的字句,开始发颤。
「我无法断言。」
「为何不直接给我一个痛快。」
「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会疼。」
「弄死我,你哪疼?」我失笑,当他拿我打趣。我与他除了哥收养的他的这份亲外,凭寥寥一年几月的同居,无法填平横于其间的万丈沟壑,还真算不上亲与故。
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非要细细算起来,我可能还是他的仇人。
「心疼。」
笑容一僵,我盯着他失了声。心不在焉地低头,手中的热水袋太凉,低头摆弄了两下。
新买的灌进烧开的热水没过多少时间就凉成这幅模样,徐萼那厮当真是经商久了竟无良。
问徐萼是谁。
这是我记起的郎中的真名讳。
医馆生意不景气,徐家因先前些事狠心断了他钱源等徐萼主动妥协。可他偏不遂家里的意思,自作聪明拿前些年攒的小钱地开了个副业从商,专喜欢同我卖惨哭穷,好好趁我耳朵跟软心善坑我一笔。
见我不再提问,小侄子起身走到我面前,手往毛毯里一探,启唇埋汰我说:「太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