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长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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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长姐偷偷过来了。
长姐手里拿着药膏，眼睛还是红红的，约莫回去之后又哭了一场。
我鼻尖一酸，几乎是忍着喉头的酸涩咽了下去。我心中又酸涩又愧疚，别过头不看她。
长姐说：“今日宁王殿下与父亲说要求娶虞家二姑娘，父亲尚未应下，只是先搪塞了过去。”
我浑身发冷，感觉自己的身心像是被浸入了一池冰水，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我自是不会自信到仅一面之缘宁王便对我情根深种，父亲托辞搪塞，宁王也顺着父亲的意思，没有提出异议。想必宁王也在观望，若是父亲与宁王交涉谋划，坚请他纳长姐为妻，并说出其中利害，或是承诺给宁王些许好处，宁王改弦易辙也是早晚的事。
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如今我又一改平日里的唯唯诺诺，与父亲撕破了脸，我与宁王非亲非故，宁王自是不会管我的死活。
不对，父亲怎知我与宁王私下见面之事？还有白天那个婢女。
我不由看向长姐，试探道：“父亲怎知我与宁王之事？”
长姐神色自若，坦言道：“你不必如此看我，行端表正，坐忆思深，你当最是了解我。你是我亲妹妹，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此事我尚不知情，便是知情，我也得想法子替你遮掩。”
我无地自容，更加羞愧难当了，小心翼翼问道：“长姐你竟不恨我？”
“说是心中毫无波澜也不可能，但说恨也谈不上，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便是谨慎如我，也做过诸多错事，一家人哪有相互记恨的。我知你心中苦楚，这么多年，父亲母亲偏私于我，冷淡于你，此事我心中确实有愧，长姐也并非十全十美，面对至亲之人，我对你反而羞于开口抚慰，才致你心中郁郁不平，今日局面错全在于我，是长姐对不住你。”
说到此处，长姐便哽咽着低声哭了起来。
我幼时在心里暗暗与长姐较劲，长姐绣活好，我便下狠劲苦练女工，众人皆能看透我的心思，暗地嘲讽我东施效颦，只有长姐，她会惊叹道绣衣坊里绣娘的绣工都比不过我。
她会与母亲说我一手字迹笔法生动，如飘风骤雨，如落花飞雪；她会专程拿着我新作的诗稿交由母亲看，与母亲一同品鉴；父亲说教我时，她也会出声为我说话，既安抚父亲，又替我辩驳；她会悉心指教我琴艺与画作；知道我爱买首饰衣物，她会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脂粉钱偷偷放在我梳妆匣子里；我动不动被罚跪祠堂不许进食时，只有她会偷偷送来我最爱吃的芙蓉糕……
可是她也会在其闺中密友造访时，将我独自晾在一旁；也会在众人将我俩作比后取笑我时，沉默附和；也会当着我的面，与父亲母亲撒娇嬉笑；也会在我无心惹她生气时，当着一众婢女面毫不留情出言斥责我；也会在我寻她玩时，对我不理不睬，转头又与她的贴身侍婢相谈甚欢……
这是我的长姐啊。
在我十五载的被打压和被忽视里，只有长姐会夸奖我是她最好的小妹妹。
看吧，有的人生来就会被偏爱，连上天都偏爱她的容貌与天资，就连我对她，亦是又爱又恨。
原来被爱也是一种能力。
只是我技不如人。
长姐给我上药时，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问我：“你可有告知宁王殿下闺名？”
我有点疑惑，下意识道：“不曾。”
长姐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放下手里的药膏，正色道：“方才我在母亲房里问起这事来，得知宁王殿下求亲时，指名道姓地说要求娶虞家二小姐虞毓笙，那阵势不像是求娶，到像是讨人。要知道女子闺名向来是不会透露给外界，宁王殿下如此谨慎之人，绝不会犯这种低端错误，父亲这才心生疑窦，下令彻查，那婢女一看事情要闹大，当即主动找到大总管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可问题便是出在这里，你并未告知宁王殿下名姓，若是宁王殿下单说求娶虞家二小姐，也无人觉得不妥。”
我心境跌入深渊，内心一片萧索。
原来我是被那宁王摆了一道，他决计是故意的，父亲对他稍有不敬，他便把新仇旧恨都算在我头上，以此警示父亲，又能将自己撇清，既给了虞家一个下马威，又巧妙地保全了虞家的颜面，真可谓一箭多雕。
我被其温文尔雅的外表所惑，竟忘却了他毕竟是皇室后裔，若非心怀叵测、手段高明，岂能安然无恙至今。胸藏锦绣者行事，素来不以直白示人，若其有意，悄无声息间达成所愿并非难事。他只需安坐于高堂之上，不染尘世之霜雪。
偏偏我又亲自送上了把柄，便宜不占是傻蛋。
我原以为他不会在此刻触怒虞氏，却忽略了许多事并不需他亲自操刀。只需他一个眼神或事随口一句提点，自会有人逐字逐句加以揣摩。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他看向我时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他在笑什么呢？
或许他只是觉得我很好笑，蠢得让他发笑。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确切来说，是审视着我。
他的目光并非春波荡漾，而是深邃莫测的深渊。
我蓦然发现自己已不慎跌入了无底之渊。
我头皮发麻，我现在才知道害怕。
我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长姐的手，哭着恳求道：“长姐，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必须得嫁给他，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他的，可我没有退路了。若是我不能嫁与他，家中不会放过我的！”
长姐轻轻拥住我，用手慢慢抚着我的后背：“你先别急，或许还有其他法子。”
我以为长姐不愿意将这“好姻缘”拱手让人，一把推开她，有些语无伦次：“长姐你不懂！家人赞你淡泊名利，实则因你无需争夺，自有人心悦诚服，将珍馐美馔奉至你面前！”
听到此话，长姐面色沉了下来，银铃般的声音中压抑着怒气：“虞毓笙，你冷静点！我告诉你，父亲母亲对我偏私再大，也大不过家族利益，无论对我、对你、还是兄长！你根本无需对我有这么大的怨气，世家大族里的女子，不论嫡庶，一出生便要做好为家族牺牲一生的准备！这一点上，我们谁都不比谁高贵！与虞家荣耀相比，父亲母亲对子女那点私情就如同镜花水月，根本不值一提！”
我想要争辩些什么，却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封住我的喉咙，心中茫然若失。
见我哑口无言，长姐神色稍缓，复又继续道：“我嫁与谁都一样，全凭父母安排！我只是担忧你，你性子刚硬执拗，不知柔顺，不肯变通，与世家联姻虽说人际复杂些，但你姓虞，他们总要让你几分，若真是嫁与皇家，那便是真的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了。宁王殿下与你的婚事尚未板上钉钉，此事仍有转圜之地，宁王殿下心思极深，于你而言，并非良配。”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可长姐，我与宁王婚事尚未敲定，他便如此算计我，若我……”
长姐出声打断：“他算计的不是你，是虞家。宁王殿下那么一闹，虞家必须与宁王殿下缔结姻亲，谈判的庄家也从父亲换到了宁王殿下。父亲原本也是属意我嫁他，让宁王殿下改变主意，无非是虞家向宁王殿下多加筹码罢了，这便是看父亲愿不愿加筹码，届时你大可放心，宁王殿下自然不会向你无故发难，父亲那边我、兄长和母亲也会为你打点。不要多想，母亲心里还是疼你的。”
我忍不住问道：“不管怎样，父亲其实是愿意同宁王结亲的？”
长姐点了点头。
“那宁王若是夺嫡失败……”
是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虞家树大根深，势力盘纵错杂，八大世家早已相互拉拢同气连枝，虞家根本不在意谁当皇帝，虞家兴盛百年的主要策略便是狡兔三窟，宁王势力虞家会支持，与宁王一直明争暗斗的安王、简王等皇子虞家亦会搭线，这样不论最后谁当皇帝，虞家都不会被事后清算。
不折大节，不弃小惠。进退有据，循天理而存人情，此所以为全身之术也。
我转念一想，可若是宁王向父亲提出的条件是，要虞家与宁王势力牢牢绑定，不得留有任何回旋之地呢？
我正要开口说出自己的猜测，一回头发现长姐早已伏在案几上睡着了，白皙的面容恬静柔和，呼吸声安静清浅，眼睛还微微肿着，嘴唇有些干涩起皮，好像梦到了什么，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之前在祠堂供桌的夹层偷偷藏了个毯子，我轻手轻脚地拿出来，披在了长姐身上。
月色露华凉似水，金萤飞堕玉簪花。
月如银盘悬挂在天边，泛冷的月光洒在水泥地上，窗外的冷风透进来，祠堂内唯一一盏烛火抖动着。
祠堂在三年前的除夕曾遭过一次大火，炮竹的火星子溅到祠堂木板上，又因那年凛冬天气异常，直到年底都不曾降雪，一时天干物燥，才酿成了大火。家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皆言此兆不详。父亲那时一个人扛着虞家，在内翻修祠堂，整顿人心，平息舆论，天天带着阖家人跪拜祭祀，又是做法事又是做道场的，整日食素，乞求祖宗宽恕；在外夜行早起，恳饬吏治，勤民事，殚精竭虑，直到来年开了春，降了雪，这才慢慢稳住局面。
我曾细细数过，祠堂的牌位有二百零三尊，往远可追溯到百余年前的虞家发家史。一尊尊牌位矗立着，见证着这个百年世家的沧桑与沉浮，又像是联结成无形的诅咒，迎来送往着每个虞家人奋不顾身地献祭自己，甘愿化身养料，供养虞家百年无虞。
人已黄土一抔，虞氏犹存。
我与这些承载着家族历史的灵位相对无言，发了好一会呆，我又开始担忧起与宁王的婚事。
但愿事情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长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