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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去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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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容等在房间内,看着烛火在眼前晃动,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这两日,陈秀锦再没提过离开叶府的事情,薛容以为她答应自己了。为表诚心,他学着陈秀锦的样子给花剪枝、浇水,主动打扫院子,还将她画的几幅画挂在墙上,装点起房间来。
他是真的在做长久生活的打算。
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天,薛容叫护院们送来食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饭,等陈秀锦回来一同吃。
“停燕,我们一同赏月吧。”
听到陈秀锦的呼唤,薛容马上起身打开窗户,看到她在窗外微笑,手中拎着两坛酒。
陈秀锦说:“这是绿英带给我的美酒,正好配你亲手做的菜。”
薛容勾唇笑道:“好,听你的安排。”
他笑得温和,满怀期待,一点也没有当初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
某一瞬间,陈秀锦的心中涌上愧疚。
她想,这是最后一晚,停燕,我希望你开心。明天我再告诉你我的决定。
两个人将饭菜摆放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陈秀锦拿来两根蜡烛,用以弥补月色的不足。
坐下之后,她才定睛看了一圈薛容做的这几样菜。虽然并不精巧,但能看出都是不寻常的菜色,饶是陈秀锦家里开饭馆,有些也从未见过,最多只听过名字。
薛容却不觉得如何。他见陈秀锦吃得迟疑,以为是做得不够好,道:“我也是很久没做过了,食材也不算新鲜,你今天就凑合着吃吧。”
陈秀锦笑着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很好吃。停燕,你真厉害。”
她方才吃了一口,才算是理解为什么薛慧总说叶府的饭菜难以下咽,原来并非故意刁难,而是真心挑剔。
薛容听了,忍不住嘴角上扬,道:“这有什么的。你若喜欢,我日后多给你做便是。”
陈秀锦却没回答这句话,而是问:“停燕,我发现我对你始终一知半解。你说你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告诉我是何地何家吗?想必不是普通人家吧。”
薛容迟疑了一下,不愿多说,只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想提。秀锦,你只要知道我是停燕就好。”
陈秀锦便没再多问,只是心下觉得遗憾。她想,若是知道停燕的身份,也好日后有缘再见。
薛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主动拿来酒坛,倒进碗里,还分给陈秀锦一碗。
他晃了晃清亮香醇的酒,感慨地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
“我也是。”
陈秀锦举起酒碗,轻轻与薛容碰杯,而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病秧子”陈娘子必然不能喝酒,可对于即将出府的陈秀锦而言,已经不需要再维持那种假象了。
薛容有些惊讶,接着也来了兴致,不愿意落入下风,一连喝了两碗下肚,直教他的脸上浮现红晕。
陈秀锦笑了起来,又给薛容斟了一碗酒,对他说:“停燕,从不知你这般会喝酒,我甘拜下风了。”
薛容闷声道:“我很高兴。秀锦,这是我来叶府之后最高兴的一天。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赏月。没有人愿意陪着我,所有人都匆匆离去。”
陈秀锦被这番话触动了心选,不觉有些触景生情。
她轻声道:“小的时候,每到中秋节,家人们总会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可娘亲不让我见人,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后来……陈家忙于生计,更无人有赏月的雅兴。”
“可是我喜欢月亮。它永恒地伫立在那里,见证了我的一切,如同陪伴在我身边的亲人。无数个夜晚,我看着它,总会感觉自己回到幼时,仍然置身于那个地方……”
陈秀锦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年幼的女孩孤身站在荒野之中,身边只有风吹草丛的声音,死寂得仿佛佛经中的三途。
连带着那轮悬挂天际的月,也像是冥界的烛光。
一双手捧着陈秀锦的脸颊,动作轻柔地拭去落下的泪痕。
月光与烛光的双层映照之下,薛容那张漂亮的脸近在咫尺,直直地注视着陈秀锦,墨玉一般的明亮眼睛写满了担忧。
陈秀锦只觉得呼吸一滞。
薛容却好似浑然不觉,分外认真地擦掉她脸上那几滴泪珠,问道:“秀锦,你怎么又哭了?你不要哭。”
陈秀锦这才发觉自己又落泪了,小声辩白道:“其实我很少会哭。从小到大,爹娘一直夸我是个坚强的孩子。”
“胡说……你明明就很爱哭。”薛容伸出手指,认真地数了一遍,而后说,“你已经在我面前哭了……有四次了吧。”
陈秀锦哑然,道:“有这么多次?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薛容似乎有些醉了,喃喃道:“秀锦,有人对我说过,只有真正信任一个人,才会在那个人面前哭。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是这样吗……”陈秀锦伸手将薛容的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这样说来,我确实最喜欢你。停燕,我也要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薛容欢喜地笑了起来,又说:“秀锦有什么伤心的事情,都可以和我说。说出来就不伤心了。”
陈秀锦说:“算不得什么伤心事,只是些过去的回忆罢了。”
“是在想你娘吗?”
“没错。自从来了叶府,大概是因为没什么事情可做,我总是想起她来。”
薛容敏锐地察觉到危机感,抓住陈秀锦的手,问道:“你不是说你不打算回家吗?”
陈秀锦摇了摇头,说:“正因为我还念着她,才不想要回陈家。”
薛容歪着头,有些不解她的意思。陈秀锦没打算解释,继续倒了几碗酒。
“对了……”
薛容忽然想起什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陈秀锦手中。
“送给你的礼物。”
陈秀锦第一次看到这个小木盒。薛容的房间就那么大,一眼望到尽头的地方,那么这个盒子就只可能是他一直带在身上。
她打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金簪。簪首镂空,一团繁复的纹路之中,隐隐可见凤鸟栖息于牡丹,相互纠缠,栩栩如生。
即便是陈秀锦这等俗人,也能看出这簪子绝非凡品。她犹豫道:“停燕,这太贵重了……”
薛容却不听她的话,拿起金簪戴在陈秀锦的发间,满意地点点头,越看越觉得相配。
大概是因为太过高兴,或许也是醉的离开,薛容一把抱住陈秀锦,在她的耳边喃喃道:“真好,秀锦……很适合你。”
陈秀锦的动作僵了一下,紧接着皱起眉头,似是感觉到什么。
她看向薛容,见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搀扶他。
薛容顺势靠在陈秀锦身上,双手缠着她不愿意离开,贴着她,小声地问:“秀锦,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们说好了,不可以骗我。”
他此刻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少了平日里那股高扬的锐气,倒显得可怜。
陈秀锦想起,薛容疯病发作的那一晚,也是像现在这样喊娘,试图紧紧抓住什么爬上岸。
可是停燕,我也是即将溺亡在这条河里的人,没有办法救你。你打算留在狭小的西苑闭目塞听,我却还想尝试撞了南墙再回头。
薛容仍在念叨着:“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陈秀锦道:“停燕,你喝醉了,我随你回房间吧。”
薛容哼了一声,似乎不听到回答誓不罢休,又问了第三遍:“不行,你必须答应我,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陈秀锦只得应付道:“好,我答应你。”
薛容这才满意,又靠到陈秀锦的身上。
薛容比陈秀锦高一个头,好在人比较瘦,她搀扶起来还不算太辛苦。
从梧桐树下回到房间,不过几步路的距离,陈秀锦却走得尤其慢。
她将薛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她的头靠近对方胸口,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其中有力的心跳。
薛容晕晕乎乎地垂着头,不小心蹭到了陈秀锦的脸侧。陈秀锦险些没站稳,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地将他扶到床上。
盖上被子之后,薛容自觉地将自己包在里面,陷入沉睡。
陈秀锦缓了一会儿,站在床边,借着月光深深地看着薛容,最后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等明日薛容醒来,她应当如何解释自己即将离开的事情。他会大发雷霆,还是会心如死灰?不管是什么反应,她都会坦然面对。
“抱歉,停燕,你既然不愿意离开,我也没办法强求你。但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说完这些话,陈秀锦小心拿下发间的金簪,放回盒子中。
“这个我也不能收。这样好的东西,你不该给我。”
薛容仍在睡着,无知无觉,听不见陈秀锦说的这些话。
陈秀锦转过身去,打算离开房间,刚掀起帘子,忽地将手放在心口,想到了什么。
某个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连她自己都被惊到了。
陈秀锦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回到床边,掀起被子的一角,看着他平缓起伏的胸口,耳边的心跳声越发鼓噪。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陈秀锦手臂僵硬,木偶一般抬起,解开薛容的衣襟——
一个早该被发现的事实,终于在这一刻呈现在陈秀锦面前。
陈秀锦猛地后退几步,撞到椅子,发出“哐当”的声响。
漫长的寂静之后,薛容只是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
陈秀锦听到自己越发剧烈的心跳声,连同呼吸一起变得急促,扰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
紧接着,陈秀锦意识到什么,落荒而逃一般她快步离去,只希望把这段记忆抛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