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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出府(一) ...

  •   庆宁十七年,八月十六。

      天光初亮,叶长盛背着手伫立在兴和堂院中,眯着眼睛看头顶升起的太阳。

      一个仆人小跑入门,喘着粗气道:“老爷,您昨晚派出的人刚回来,说那位陈娘子已经安全回到陈家了。您看,还需不需要他们继续盯着?”

      叶长盛思索片刻,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既然无事,就都撤回来吧。记住,别打扰到陈家人。”

      他确实对陈秀锦住进西苑这件事感到怀疑,但也仅止于此,派出去调查的人都说陈家没有异样。

      否则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地送陈秀锦出府。

      对于叶长盛来说,不管陈秀锦是局内人还是局外人,都不应该让她继续留在薛容身边。

      “小的明白。”

      仆人应声,正准备退下,叶长盛叫住他,问道:“对了,西苑那边怎么样?”

      “那位薛娘子已经醒了,就是不知怎么又犯病了,见人就喊打喊杀。我刚去瞧了,整个西苑乱作一团,护院们险些没拦下来……”

      对于这个情况,叶长盛并不感到意外。

      他苦笑道:“果然如此……别怪我。这么做对所有人都好。”

      仆人问:“老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去把公子叫来,就说我有事情同他商量。”

      待仆人走后,叶长盛叹了口气,心想,叶府藏了两年的秘密,也该到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

      这一天,心情复杂的不仅是叶长盛。几里外的城东,陈家夫妇同样彻夜未眠。

      泥土砌成院子里,陈德和刘兰香望着陈秀锦的房间,从后半夜一直等到天亮,始终不敢进去打扰。

      他们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昨夜,见到陈秀锦回来,陈德和刘兰香都感到又惊又喜。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久别重逢的女儿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话都没怎么说。

      夫妻二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前些日子他们想给陈秀锦写信,苦于都不识字,只能拜托秀才姜荣。姜荣一改之前的冷淡,热情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还主动提出要送信去叶府。

      再然后,陈德和刘兰香就得到官府的消息,姜荣因为擅闯叶府骚扰女眷被打没了半条命,现在还在县衙牢里躺着。

      这可把两个人吓得不轻。他们急忙去叶府打探,可叶府的人对此只字不提,也不让他们进去看看望陈秀锦。

      一筹莫展之际,谁也没想到,陈秀锦会如此突然地回来。

      是临时回家探望,还是被叶公子休弃了?

      陈德和刘兰香心里有很多猜测,但都不敢问出来,怕伤害到陈秀锦。因为他们知道,女儿是为了他们才去的叶府。这是他们将要用下半辈子竭尽全力弥补的过错。

      鸡鸣声中,又是新的一天。

      刘兰香擦了擦不自觉流下的眼泪,哽咽着说:“孩子回来了,定然还饿着,你快去给她煮碗面……我在这里守着她。”

      陈德一言不发地点头。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陈秀锦呆呆地坐好久,心里空落落的,始终找不到真实感。

      她没想到自己回陈家——至少没想过这么快就回来。

      算起来,从进叶府算起到现在,只过了半年时间。陈秀锦只却觉得经历了很多,很多想法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按照原来的打算,她本该在出叶府之后马上出城,离开金陵才是。

      那一日,陈秀锦同薛容说的话并非全都是欺骗,她确实没打算回陈家。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她认真思考了自己过去十八年的人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那就是离开金陵,去自己的来处,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真相。

      可一切都在发现薛容身份之后有所不同。

      回来的路上,陈秀锦身后一直跟着叶长盛派来“护送”她的人,让她找不到去别处的机会。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也没敢轻举妄动。

      究其原因,还是昨夜之事让她惊慌失措,不得已找到叶长盛那里去,打乱了原有的计划。

      当陈秀锦找到兴和堂,就仿佛早有准备一样,叶长盛什么都没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同她叮嘱一句话,要她从此以后远离叶府。

      或者说是远离“薛娘子”。

      回想起这句话,陈秀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一起生活半年的停燕,原来是一名男子。不仅如此,他的身份定然非同一般,叶长盛才会这样谨慎地处理这件事。

      陈秀锦隐约意识到,她似乎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相当麻烦的大人物。

      紧接着,她又想到,如若薛容真的拥有不一般的身份,那么对他这样狂呲必报的人而言,她那晚的欺骗与不告而别,可能并不会就那么算了……

      陈秀锦忍不住起身,在房间来回踱步,思考自己下一步应当如何。

      “咚咚咚。”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陈秀锦后知后觉地想到,自从回陈家之后,她还没同父母解释这一切,他们二人定然十分急切。

      于是她暂时搁置下纷乱的思绪,快步打开门,道:“爹、娘,你们先——”

      声音戛然而止。

      陈德手中端着一碗面,僵硬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后,一个蒙面女人将剑架在刘兰香的脖子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陈秀锦。

      “这位便是陈娘子吗?听说你刚从叶府出来,正好我想打探些事情,不知可否赐教?”

      陈秀锦的心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观察。蒙面人的语气恭敬疏离,可手中的剑始终未曾落下,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握紧了手,慢慢退回房间。

      蒙面人见她如此冷静,有些意外,而后对陈益和刘兰香道:“麻烦二老也进去吧。外面光天化日,若是让别人看见这一幕,我可能就要杀人灭口了。”

      陈德踉跄了一下,被陈秀锦扶住,整个人都在发抖。刘兰香则腿脚发软,勉强扶着门框,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咔”得一声,房门关上了。

      蒙面人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道:“我在找一个人,他已经失踪两年多了。最近我听闻他出现在叶府,可惜现下叶府戒备森严,我没办法进去,便只能问从里面出来的人了。”

      “陈娘子,你在叶府可曾见到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陈秀锦垂下眼睛:“没有。”

      蒙面人道:“你不必这么快回答。你再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再告诉我。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说着,靠在门上,手中的剑移了一寸,吓得刘兰香瘫坐在地上。

      陈秀锦沉默片刻,道:“我不过是一个妾室,而且是半年前才进的叶府,很多事情都不了解。你就算让我想一天,我也想不到你说的可疑之人。”

      “是这样吗?”蒙面人摸着下巴,琢磨道,“可是我有些不大明白,才入叶府半年的你,怎么就被送回家了呢?还是被一群下人护送回来的,这可不是一个妾室该有的待遇。”

      陈秀锦没想到这蒙面人知道这么多,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解释。

      蒙面人敏锐地看到了陈秀锦眼中的迟疑,轻笑一声。

      刘兰香和陈德早就被这无妄之灾吓得魂不附体,并没有听二人的对话,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柄锋利的剑上。

      忽然,他们看到剑从刘兰香的脖颈处移开,下一刻就指向陈秀锦的心口。

      锋利的剑尖抵在单薄的布料上,似乎只要轻轻用力,就能够刺进胸膛。

      刘兰香回过神来,想都没想就跪在蒙面人脚边。

      “姑娘,姑娘您大发慈悲,放过我女儿吧!她不懂事,您别和她计较,我、我可以帮您打听,您别……”

      陈德也白着脸挡在陈秀锦身前,颤抖着说:“您要杀就杀我,放过我女儿,我给您磕头了!”

      蒙面人扫了一眼这对惊慌失措的夫妇,叹着气说:“那好吧。我本来不想伤及无辜。不过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我也没办法。”

      陈秀锦闭上眼睛,终于下定决心。

      “不用了。我告诉你就是。”

      “叶府西苑有一个疯子,名叫薛停燕,是个女子打扮的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这是我唯一知道的秘密。”

      蒙面人喃喃道:“停燕?怎么起了这个名字……倒也难怪……”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剑。

      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蒙面人没再说什么,转身打开房门,就要离去。

      陈秀锦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跟上前一步,追问道:“你找到他之后,要对他做什么?”

      “当然是接他回家。就如同陈娘子你一样,他也该回家了。”

      蒙面人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随即,陈秀锦从嗡嗡的耳鸣声中听到了父母的呼唤。

      刘兰香强撑着站起来,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道:“孩子、你别吓我……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陈秀锦回过神来,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不知怎么安慰刘兰香。

      对她而言,这样鲜明的关爱太过陌生。那封家书上的承诺不期然兑现,灼痛了她自以为的决心。

      陈秀锦忍不住红了眼眶,道:“娘,我没事……是我连累了你们。”

      一旁的陈德擦干眼泪,看着相拥的母女二人,默默拿起桌子上那碗有些放凉的面,说:“我再去给你热一碗。”

      无形之中,芥蒂与隔阂一点点消散。

      也许是这一番声响传到里屋,陈秀锦刚扶着刘兰香坐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探出,揉着眼睛问:“娘,你在做什么呀?”

      显然,他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刘兰香赶忙擦干了眼泪,不想让孩子看到,道:“福年,快过来看看谁回来了。”

      见了陈秀锦,陈福年高兴地推开门,一瘸一拐地走到陈秀锦身边。

      他还是个孩子,不会察言观色,也不懂隐藏情感,真诚地说:“姐姐,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陈秀锦的目光落在陈福年的腿上,问刘兰香:“娘,大夫怎么说?”

      刘兰香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平时多注意修养就不会恶化,虽然没办法完全正常走路,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陈秀锦摸着陈福年的头:“那就好。”

      刘兰香强忍的泪水却一下子又流了下来,啜泣起来。

      “秀锦,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原谅我们,你能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从今以后我们一定会好好补偿你,让你过上好日子……”

      陈秀锦沉默了。

      从她进叶府后,她就告诉自己已经和陈家没什么关系了。但这不意味着,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连累陈家人。

      停燕、叶府、蒙面人……一个又一个意外接踵而至,让陈秀锦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决定。

      若是她一走了之,陈家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思索之际,陈德端着面条重新回到房间。

      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和女儿说些什么,将碗放下就要离开,又停下脚步,僵硬地说:“多吃点,不够我再去给你做。你,你好好休息。”

      陈秀锦开口叫住了陈德。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陈秀锦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想离开金陵。爹、娘,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吗?”

      陈德和刘兰香都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料到陈秀锦会做出这个决定。对于他们而言,金陵是世代居住之地,所有亲朋、人脉都在这里,他们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饶是满心愧疚,陈德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清缘由。

      刘兰香开口打断了丈夫的话。

      “好,我们一起走。”

      一向优柔寡断的刘兰香罕见地露出果决的表情。

      她盘算着家产,说:“乡下田宅典当的钱还剩些,我都留着没有用,店铺租期也快到了,不用担心亏损的事情。”

      陈德有些迟疑,但还是认可了妻子的决定,道:“你娘说的没错。这里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换个地方,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陈秀锦能够感受到,面前的这两个人真心想要补偿她。

      有那么一瞬间,陈秀锦甚至期望他们能够再狠心一些,将曾经做出的伤害贯彻到底,或许那样,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可偏偏是这样。偏偏如此卑微、如此小心、如此诚恳地,乞求她的原谅。

      陈秀锦在这一刻忽地想起了薛停燕。

      她自认为自己比停燕成熟,敢于跳出固步自封的高墙、直面过去。可事实是,她根本无法割舍掉面前的亲情,以至于不上不下,要带着他们去追逐过去的幻影。

      陈秀锦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做好决定后,刘兰香抱起陈福年,只问了一个问题:“秀锦,你想好了吗?我们要搬去哪里?都听你的。”

      陈秀锦缓缓说出了藏在心底的那个地方。

      “洛阳。”

      多年之前,当秀锦还不是“秀锦”之时,在高墙之内的牡丹丛中,面目模糊的对人对她说:“小玉兰,来到娘这里来。”

      本该被淡忘的前尘往事,这段时间,在陈秀锦的脑海之中肆意生长,且愈加清晰。所以她无法留在叶府,她必须亲自前往洛阳,去找仅有着模糊记忆的女人。

      那个将她抛弃在荒野的生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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