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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清官难断家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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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反射出银色光的东西很多。比如吃饭用的银勺,比如被正午艳阳直射的水面,比如冬天悬挂在屋檐上的冰柱……即便是将时间限制在一年中,一个普通人都将无数次地见到各处不同的银色闪光。
可是佐尔帕罗托手上这枚戒指的闪光却是不一样的。
季井仪对这种光芒记忆得极为清楚:那是银质物的柔光,却带着玉的色泽,这昭示了它绝非是自然的产物。
在她七岁的那一年,在一个寻常得不能更寻常的夏日下午,同样的银色闪光滴溜溜地,从她无声挪开的旧书下滚了出来。
那是她自极夜结束离家后,就再不曾回来的祖伯父季云门遗留下的老物件。
他是家中的神秘人物。季井仪对他没什么了解,只知道他在极夜开始时孤身一人离开了可能是地上唯一乐园的季家;在极夜结束后,他再回来就已经是以太研讨会的高层了。
但这本应是季家子孙典范的人,却在五年前带走了家里与季井仪同年出生的另一个男孩后,就彻底和家族断了联系,再不被人提起。
这枚戒指无疑是一个在这个家里不被欢迎的东西。
但季井仪至今无法回忆起在那个炎热的下午,她鬼使神差捡起戒指的原因。
在她稀薄的印象里,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像一只乌鸦,不声不响地就将那一丝光芒塞进了衣兜。
这是她记忆里的自己擅自做的第一个决定——她从来对她的父亲季左心怀敬畏、言听计从,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不去表达多余的观点,也不生出多余的好奇心。
季左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公正又严肃的人,而事实上他给季井仪也只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比起父亲,她更认为季左是家里的大家长,对他的敬畏永远大于亲爱。那这枚被擅自捡起的戒指,便是她不能拿给这样的父亲看的秘密了。
可是那又该怎么办呢?
她揣着这枚银戒指,像揣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魂不守舍地在园林里的亭桥上游荡,期待遇到什么可以稍微为她解惑的人。
她大概在原地踱步了有小半天,以至于在那样的心神不宁之下,她的记忆里都保存着池塘里那支半开的浅粉色荷花的印象。荷花展开的花瓣是三片,剩下没开的在当中缩成了一团,有几条红白色的锦鲤喜欢在这株尚且青涩的荷花旁边徘徊。戒指被捂得很热,像是要化在那个盛夏的下午一样。
夏天的白天总是很漫长。但直到天色渐暗,季井仪都没能想出一个处理它的办法,最后不知不觉在小亭子里的软塌上睡着了,等到再次醒来,就是晚上十点。
亭桥上都开了灯,几个头顶冒着蓝光的小机器人正从主屋鱼贯而出,分头行动,在季家如迷宫一样的亭桥上搜索了起来。
季井仪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犯了宵禁了,回去肯定要被管教她的阿姨说一顿,更糟糕的是,可能她们还要告诉她的父亲。
而后者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她像所有小孩一样,希望和父母更多的相处,但是绝对不能是因为这种坏事才得到这个机会。
她太害怕来自于父亲的失望了。
但害怕无法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很快,那些铁面无私的管家小机器人就找到了她,像提溜一只猫一样把她带了回去,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不仅没先通报她的管教阿姨,而且直接把她送去了季家现任的掌权人季左那里。
她记得那天晚上季左是在主屋的某一个会客室见她的。父女二人相处得生分又合乎礼数,甚至季左都没表现出任何一丝不满的迹象,这让季井仪在松了口气之余感到无比沮丧。
她决定先认错,便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在宵禁后还没有回我的房子……”
她怯生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只听到后者问她:“是你对自己的后花园不满意吗?这么晚了,还睡在花园的亭桥上?”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是季井仪靠着她对季左为数不多的了解,判断出他是想说哪天让人去她的花园池塘里再种几朵荷花,或者再养几条小鱼,这样让他头痛的孩子就会自行散去,他就再也不用像今天这样花时间来好声好气地问她还缺些什么:家里有无数个管家机器人待命,有无数个园林机器人随时为他们服务,可是只有一个季左需要为大小事情做决断。
有可能的话,他并不希望季井仪是需要他多加看护的事情之一。
她赶紧摇头:“没有!我对我的花园很满意!不是几个月前刚刚在那里种了一批睡莲吗?其实看着和荷花也差不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发现父亲的目光越来越不在她身上,甚至“那我还能做什么?你回去吧?”的潜台词都浮现在了他的眉眼间。
她一咬牙,像是为了强行延长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间,把自己口袋里的秘密掏了出来。
她叫道:“实际上,我是捡到了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推向季左,带着些许期待地说了谎。
“我,我在亭桥上捡到了这枚戒指。我不知道是谁掉的,想着如果是家里哪个园丁或者工作的阿姨叔叔掉了,或许他们会很着急,就想在原地等一等。没想到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她观察着自己父亲的表情,心里的期许在不断地降低,到最后这一丝小小的火苗干脆就被季左脸上的漫不经心浇了个彻底,是噗地一声再也亮不起来了。
季左看都没看那枚戒指,只是问道:“所以,你把你的一整个下午,都花在这件事情上了?”
“是,是的。”季井仪嗫嚅道。
她听见自己的父亲叹了口气,例行公事一样地说了句:“傻孩子。”
他说:“家里的这些佣人,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让我们可以更加高效地投入我们的生活里。因为我们所创造的,一定比他们在同样时间里所创造的东西有更高的价值。
“你现在却为了一枚戒指浪费了自己的整个下午,就在亭桥里无所事事,实在是让我难以苟同。”
季井仪顿时后悔把这枚戒指掏出来了。
她后怕着,想自己幸好没说实话,因为她所做的,可能比她所说的还让季左瞧不上眼。
她想知道和季云门有关的事情,想知道这枚戒指背后的故事。
可这些事她的父亲都不会告诉她。她只听见季左继续语气平淡地训斥道:“你甚至只是在原地干等着,并没有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把失主找出来。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甘愿平庸的孩子,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要求你。季家需要的,永远是可以帮助家族更上一层楼的人。而不是像这枚戒指的主人那样,为了自己的愿望,转身背离所属的家系……”
“戒指的主人!”季井仪大声问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忐忑地看着父亲,等待着回答。
“能告诉我吗?”她小声问道。
季左没有立刻回答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叹了口气。
“没什么好多说的。”他说,“这枚戒指的主人早就是以太研讨会的人了,他再不可能回来了。井仪,记住我之后的话。”
她的父亲温柔地摸着她的头顶——这可能是她记忆里,她的父亲所做过的与她最亲近的动作了。
“不要与以太研讨会打交道——这是最简单的,让季家不受损害的方法。井仪,你能做到吗?”
可是,即便一直不去和他们打交道,季井仪想。
就能避免他们对季家和邺京的侵蚀吗?
答案必然是不能的。
她听到了一声响指声,回忆到这里为止就变成了一桶用来清洗颜料的水。伴随着轻轻的一推,水桶与其中混杂了诸多颜色的清水便汹涌而出,将她带回了小小的隔间里。
她像傻了一样盯住了佐尔帕罗托的戒指,眼睛一眨不眨。
“可以把它,”她问道,“给我看看吗?”
佐尔帕罗托把戒指摘了下来,大大方方地推给了她。
“这是研讨会给它的成员的东西。”他笑着说。
“内侧刻有持有者的名字,在强光下就会显现出来。啊,你放心看,它已经随着我对工作的记忆一起失活。它现在就是一个被记录在案的纪念品。
“以太研讨会里有种说法,说我们与研讨会的关系应该像婚姻。所以在得到这枚戒指后,我们大家都玩笑心态地把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作为’婚戒‘。而现在我离职了……”
他耐心地看着把玩自己戒指的季井仪:“我就把它戴在了代表离婚的小拇指上了。”
季井仪喃喃地说:“因为以太研讨会要求它的成员抛弃家族,抛弃私情,抛弃俗世的束缚,将最完整的生命、最蓬勃的情感全部献给以太学的发展。”
佐尔帕罗托面露惊讶之色。
他一边拿出纸巾,一边说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种事情。是的,以前研讨会有过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但是这种反人类的规矩肯定是不长久的,它早就已经不再被采用了。先不说这个了,擦擦眼泪吧,您哭得好厉害。”
季井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一片湿润,她的眼泪像她心中被碰翻的情感一样,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流到了她不想让它出现的地方。
她慌忙扯过纸巾,想补救一下自己的表现,就听见佐尔帕罗托继续说:“我觉得,您应该是想到了一些对您而言十分重要的事情。”
他笑了笑,似乎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感到好笑。
“就想你之前挖苦过我的那样,‘我们可以慢慢谈论这些事情。’”他语气和缓地安慰季井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