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荆棘鸟》墨生

39、真实。

　　人们常说，孩子是父母的债，曾经看过的很多书上也都这么写，他们说，孩子脆弱的时候才会想家，而家里的人则无条件的一直等待。这多么不公平。
　　浅发的少女微眯了双眼，看着舷窗外不时掠过的浮云，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此刻正坐在前往意大利的飞机上，飞行在十年前的五千米高空。

　　他们回来了，回到了他们熟悉的十年前。可是她却无法再理所当然的留在他们的身边。
　　于是逃也似的飞往她的另一个归属地。

　　基地侵入的后续，纲吉拿到十年后的他留下的大空之匣，但打开那个匣子需要获得彩虹之子的七印——所以他们暂时回到十年前接受试炼，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若叶郁想要和大家一起笑着至少能表现的情绪高涨一点，她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些笑容看在眼睛里一瞬间变得陌生，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而即将回去的十年前，她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那个对她来说一切都被安排好的世界近乎虚无，她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立足之地，比起回去，这个残酷一些的世界或许更真实一点，所以她拒绝了一起回去，借着入江所说的时空转移指纹认证也需要她的协助这一点作为借口，再列出自己不是守护者就算不回去也没有影响……理由在这种时候甚至过剩，她机械的开合着口唇，一边看着大家瞬间沉默的表情自我厌恶——
　　多么恶心，那样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自怨自艾的自己。
　　可是却连掩饰都做不到。心底里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个时空的无力感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转过身去和入江一起输入指纹，她的眼角余光里，点点光芒开始浮起在那些她曾经熟悉的人们周围，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于是表情也慢慢看不见，诀别的意味涌上来，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把视线投向了那个银发的少年，然后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拉进了那道光幕，视线终端从被箝箍的手腕处上移，然而她还没能看清少年的表情便被一片耀眼的白光扯进了虚空——然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并盛神社的草地上。

　　少年沉默不语的拉着同样沉默不语的她，和一个一个伙伴告别，最后只剩他和她。
　　他拉着她走在并盛的街道上，他指着路过的商店街跟她说在这里你用云雀的录音吓走了小混混，他指着路边的咖啡店告诉她那里有她最爱的早点……在甜品店里她说过不喜欢甜食……在街道的转角她被高年级的学长拦路告白却被狱寺赶走……他最后带她去了并盛中学，在他们的教室里，少年指着她课桌上的一道明显是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说那是她惹怒他的证据，他们走到图书室里，少年找出的借书卡上若叶郁的名字后列着长长的书卷名字，然后他的手指指向某个角落，他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你在这里救过我。那是指环战爆炸前的最后一秒他们的藏身之处。
　　他转身看着她，眼神里有剧烈燃烧的火焰，他说你给我睁开眼睛看清楚。
　　他说那些都不是假的。

　　他在努力的证明给她看她存在的证据。
　　她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起点都是假的，故事的发展要怎样才能体现出真实感？她想自己真的不擅长自欺欺人。
　　于是被安慰着，被温柔的对待，她跟着他看过那些流转的风景，却只觉得恍若隔世。
　　温暖到辛酸。

　　然后回到家看到双亲的留言讯息，她没有一刻的犹豫便决定飞去意大利。
　　一刻也好，她想逃开那些会让她手足无措的温柔。
　　那明明不是她的，所以不可以继续贪恋下去。

　　或许豁达一点想，那并不算什么，正是因为那样的安排，所以她才遇见那么重要的他们。
　　但是，正是因为那样重要的他们，所以不想被安排。

　　那是有些中二的想法，若叶郁自知任性，但她只是个孩子，尚做不到那样的豁达。

　　狱寺并没有阻止她，然后他们说等她回来。

　　原本她以为此行是一场流亡。
　　却终究成为背负了他们温柔的旅行。旅行结束，便是要回家的。

　　虽然她的目的地，才算是更具现实意义的家。她在走下飞机那一刻，露出了轻松的苦笑——那该是什么表情呢？应该很怪吧。

　　至少来接机的人露出了像看到很有趣东西的表情。而若叶却是觉得一点也不有趣，相反的，她看清楚面前的人那一瞬间，身体便再次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

　　——白兰。

　　她甚至说不出话来，任由面前已经有着相当身高的纤瘦少年接过她为数不多的行李，他站在她面前笑得比头顶的太阳都要明亮耀眼，他向她伸出手——

　　“你好，小若叶，我是白兰。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他似乎在努力表现日本的传统礼仪，但显然本人也觉得很怪，于是为了掩盖那怪异他张开了双臂：

　　“受若叶警长所托，我来接她的宝贝女儿回家~哦对了她让我帮忙向你道歉并且告诉你她真的很忙~不过果然这样的妈妈很过分呢~小若叶你不开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果然这么可爱的脸皱起来就太可惜了——所以，让我们来一个友好的拥抱吧~坏情绪稍后处理也不迟哦……”

　　叫做白兰的少年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意少女的戒备和严肃，他一路阳光灿烂驾轻就熟的找到各种话题乐此不疲的进行着一个人的交谈，而若叶在旁边不自觉的竟逐渐放松了全身的紧绷。

　　面前的少年长相和在视屏里见过的并没有太大差别，若叶并未见过那个本人所以并不知道身形上的差，但如果一定要说区别的话，那就是迫人的气势——从这个少年身上感觉不到压迫感，但那一份狡黠随意，却是重合的刺眼。

　　“你说，初次见面？”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道路上，陌生的车子里，身边坐着说陌生或熟悉都不合适的少年，若叶郁看着窗外的天海一色，终究还是冷静下来。至少她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颤抖。

　　少年停下眉飞色舞的讲说看过来，然后似乎很开心的眯起眼睛。

　　“你终于说话了呢~”
　　随着话音，他的脸逐渐靠近，若叶不自觉的再次紧绷身体，而少年在一掌的距离内停住，一双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盯着少女端详良久才又眯上，拉开距离他郑重其事。

　　“虽然我想说小若叶你看起来很面善，但是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呢~我见过的人全——部都会记得，嗯……不过也不排除梦里啊前世啊其他世界见过的可能性呢，这个世界有很多未知的东西真的非常有趣啊~”

　　若叶听着有些心惊，也有些疑惑。如果一切按照入江所说，白兰并没有对她说谎的必要。
　　并且，白兰是个会隐瞒但是不会说谎的人。入江是这么说的。
　　这里是十年前。

　　“虽然可能不太礼貌，我可以问你的年龄吗？”
　　这不是个聪明的问题，可是她却依旧问出来了，对于面前这个人，她有着复杂的感觉，从入江那里所听到的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都和白兰有着直接间接的关系，她甚至只是见到他的影像就会造成身体心理上的莫名压力——那些压力源无处可循，真要说的话，就好像是身体的记忆，本来就存在，见到他便被唤醒——虽然那看起来的确是有些像是无稽之谈的解释。她迫切的需要确认一些关键点，串联起那太多的匪夷所思。

　　“十五岁，高中生，现在在意大利国际刑侦部任实习侦探，嘛，小若叶的妈妈手下哦。”

　　少年非常的爽快，他依旧满面笑容，末了还补一句，做侦探真的刺激又有趣呢。

　　“你的理想是什么？”

　　“世界和平~顺便一提，我最喜欢的词汇也是这一句哦。”

　　若叶没能控制住自己惊讶的表情。
　　面前的少年即使面对她毫无章法的提问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一一坦白，甚至有附加的回答和解释，表情从始至终轻松随意。他说理想是世界和平。
　　如果没有之前的了解，若叶想她也许会毫不犹豫的相信这句话。
　　它和面前以阳光为标志的少年无与伦比的般配。

　　可是在那个残酷的世界里，他的理想是成为新世界的神，那个前提便是破坏世界和平。

　　“有没有想过成为新世界的神呢？”

　　她没头没脑再问出来，少年看她一眼叹了一句小若叶的问题都好有趣，之后竟认真的想起来，眉毛微微皱起，透着股稚气，却依旧狡猾。末了，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少女面前晃了晃——
　　“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尝试一下呢，应该会很有趣吧。”

　　少年眯起眼睛，依旧笑得阳光明媚，看不到一丝阴霾。

　　果然，十年前的白兰，终究还是白兰。以有趣与否为判别事物主要标准的白兰。

　　之后的时间，她逐渐确认了这个十年前的少年应是入江口中尚未觉醒的白兰，但她果然还是无法对他消除敌意。即使她潜意识里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十年后那些事，她打从心底喜欢那个开朗明快的少年——他的身上有一切她缺乏的东西，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但是在经历过十年后的基础上，这些情绪显然必须压制下去。她也终于意识到，就算摆上十年的借口，摆上不同世界的理由，多人一体，无论跨越多少时间空间，他们终究是命运共同体，无法彻底的切断那些丝丝缕缕的联系。

　　那些悲伤的，快乐的，喜欢的，讨厌的，爱，或者恨，都无法彻底分开来看。

　　人们终究要在那些关联性中，被捆缚着，同时被救赎着。

　　她想，在那些世界最初的日子里，她一定是喜欢白兰的，没有太多特别的含义，就是喜欢，会觉得那个人在身边很好，一点也不讨厌。
　　可是，终究还是会陌路。

　　狱寺说得没错，那些都不是假的。从并肩而行到末路殊途，都是真的。
　　而提前预知了始末的她，虽然悲哀，便终究再无法拥有纯粹的心情去面对被称为白兰的，所有人。

　　在意大利的日子过得很快，她见到久违的父母依旧感想不够表情欠缺，白兰在一边连连惊叹，完了抚着胸口感叹小若叶原来对父母都是这样所以自己不是被讨厌了太好了。

　　要说最大的惊叹除了见到白兰以外还有一个，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留下线索的传说中的双亲的上司兼好友的一对夫妇，他们姓云雀。
　　十年前，若叶爸爸把女儿送到并盛中学的原因，以及十年后，云雀恭弥拿着她父母的遗物而草壁先生则提到了云雀夫人的庇护。她终于释然，而一直好奇的事情也终于得偿所愿——在某一天陪着白兰玩过又一个侦探游戏之后回到家，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云雀夫人。那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委员长毫无疑问继承了他母亲的所有外形优势，唯一不同的是眼睛，那位夫人有着一双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灵动双眸，那里有着比这个时代的白兰更狡黠的神采，经历过岁月的沉淀，便再添上一抹清冽沉静，她抚着若叶的发顶非常亲切的询问她有没有被恭弥欺负然后和少女开心的探讨该怎样对付那个其实是她儿子的少年，一句话概括，那是一个养育出了和她的性格南辕北辙的儿子的并且把儿子欺压着不得翻身的伟大母亲。
　　然后据说，云雀的父亲是个严肃到恶质的人。

　　然后根据这个据说，若叶终于能够把委员长当做正常人类来看了——他有着完美的足以成就他那样性格的成长环境，不是吗？

　　那七天里，她那位严肃固执和她一样性格缺陷严重的妈妈第一次尝试着放开手边的刑侦工作和自己的女儿去逛街购物——据说那是云雀夫人一脸羡慕嫉妒恨的表情说要跟她交换孩子的缘故，那位夫人有着严重的女儿情结，当然若叶没能忍住看了敬爱的委员长小时候可爱的萝莉造型并且得到了保护神的庇佑保证——这些都是题外话，说回她的妈妈身上，母女俩走在世界流行前沿的城市街头，行走的速度有如竞走，两人走马观花似乎对所有的商店以及里面所陈设的东西都没有多余哪怕一点的兴趣，走到后来，一直在旁边惊叹这对母女表现的少年都收起了觉得有趣的表情，抬手扶住了额头，噼噼啪啪一通电话过后，少年悄悄撤退，若叶一抬眼便看见了从街角出现的父亲。

　　面色温和的男子看一眼自己的妻女，强忍了很久，额角还是抽了几抽，面前的一大一小，毫无表情的表情一致，视线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和他的视线错开的角度也微妙的一致——他开始想该怎么整治那个把这么艰巨的堡垒丢给自己落跑的少年。说到底这也是他的家人，解决办法有，但是难得一见却依旧不改的局面让他的心里落满了叹息。

　　不坦率的妻子听说女儿要来那一刻脸上的喜悦他看在眼里，别扭的女儿见到妈妈抬起脚却没能再前进一步的笨拙他也看在眼里，她们传达感情的神经似乎严重缺乏，以至于常年需要他这样一位桥接神经传导人，但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她们一直一直，都没有进步。
　　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奇妙感觉让他索性横了心扫视面前如出一辙的两人放出狠话：

　　“阿凌，”他先拿妻子开刀，“今天不能帮女儿买至少一样东西的话，你一个月内都不许干涉警署任何事物——”直接无视妻子挖过来的眼刀，他满面笑容的继续，“我是上司哦。”

　　“小郁——”他转头，“你也一样，今天帮妈妈买一样东西，什么都行，做不到的话，你就住在意大利直到你做到为止。学校那边我会帮你安排的，你好像说过你一周之后必须回去吧，”他看着女儿僵硬着颈子不禁好笑，“想回去的话就加油哦！”

　　“就这样，我还有事，”他向两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献上了他最温柔和煦的笑容。
　　“我等你们的好消息哦。”

　　于是看着挥手离去的人，留在原地的一大一小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移开，然后异口同声。

　　“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这是怎样的母女关系啊。角落里的白兰捂着肚子快要笑到崩溃，半晌，他直起身抬手拂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再看一眼那个再度陷入微妙氛围的方向，露出了他自认为最温暖最真实的笑容。

　　初秋的意大利街头，傍晚时分，在时尚名品的包围中，有一对母女，夕阳的余晖为她们披上暖黄的轻纱，她们的耳根，有着美丽过任何红宝石的鲜红点缀，她们看着不同的方向，手却紧紧的牵在一起。

　　真是有趣啊。他想。

　　一周后，若叶郁离开意大利。白兰去送她。临别的一句话让少年露出了一些吃惊的表情，接着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

　　“无论如何，我不讨厌你。”少女是那么说的。

　　那两句话，都是真实。

　　如果那就是赌注的话，“狐狸先生，你终究会输的。”
　　若叶郁转过身的瞬间，那句话出口。她不知道白兰有没有听见。

　　或许那只是说给她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