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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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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不解释?”姜玖动作一滞,瞬间陷入沉思。
谢祁稳住脚步,背着她大步跨出庙门。
他将月色踩在脚下,玄色衣摆拂过枯枝,在静谧的夜色中扫出些沙沙声响。
“太子想要天下人以为,公主虽拿到了和谈书,可真遇到危险,她依旧自私凉薄,明知崖底绝无生还的可能,还拉南梁的常胜将军陪葬,功过相抵,故,南梁百姓不该将公主过度神话。”
他一语道出事情的本质,可姜玖却不以为意,“不解释,如何让‘过’消失?”
“姜玖,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太过是非分明了……”
谢祁轻笑,磁沉的低腔震得姜玖心口发颤,“我是个武夫,力气自然在公主之上,若非存了以身殉主的心思,如何能被小小女子拉下悬崖?”
见姜玖不语,他反问,“你说,何等风骨,才能让我谢祁以身殉主?”
“你这个弯拐得也太模棱两可了……”
她咕哝一句,大脑又开始飞速运转。
谢祁拢起眉心,“你放心,我已命人将消息散布出去,此等揣度,最适合在适当时机口口相传。”
上方没了声响。
谢祁心中没底,他紧了紧手臂,呼吸和着早春的寒风,顿时化作一团团白雾。
走了一段路,他好奇扬声,“不满意?你又想犯什么坏?”
“嗯?”姜玖回神,尾音拖了些俏皮。
谢祁短促地笑了一声,“姜玖静悄悄,必定在兴妖。”
心中的思忖被他一语道破,姜玖不置可否,“你说得对,我太过是非分明了,天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我应该学学谢将军,贯彻一下老谋深算……”
“老?”谢祁敛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弱冠又四,哪里老了?”
“原来谢将军成年不过四载啊?”
姜玖揶揄,“我还当你而立又四呢,我就在想,你都这么老了,府上连个主母都没有,今日方知,不仅没主母,就连卿卿也无,当真可怜。”
谢祁:“……”
“不若,本宫来疼你,如何啊?谢将军……”
她的笑凝滞在唇角,不等谢祁反应,她俯身,将滚烫的字送进他的耳际,“本宫要见顾允之,有些事想单独吩咐他去办,可否?”
温热的气息激起阵阵战栗,谢祁想要躲过她的桎梏,却被她反手钳住下颌,“小心些,本宫有伤在身,摔了本宫可怎么办?”
“别闹。”谢祁颦眉,喉结翻滚了一瞬。
“没闹,叫顾允之来见我。”姜玖失了耐心。
“休想,我虽不知你要犯什么坏,但此事必须听我的。”
又是一阵沉默。
“喂,有没有想过,告诉顾允之实情?”谢祁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怕顾允之殉情,你也知道,姝裳公主怀瑾握瑜,担得起顾允之一腔情意,而你……”
她的声音带了调侃的意味,“你一介武夫,只会为我这么只阴沟里的老鼠以身殉主。”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谢祁有些语噎。
“想必那日,我与温乔彧的谈话,你应该听得一字不落。”
姜玖拉开距离,目视前方破空而来的一缕晨曦,“那年我才六岁,南梁与北魏常年战火,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亲眼见过那个禽兽对隔壁村的姐姐做了些什么事,那个姐姐,不过幼学之年,历经折辱后又被拆吃入腹……”
她闭了闭眼,咽下嗓间的酸楚,“我自然明白他要对我做什么,我杀了他,将他埋在了后山,后来事情败露,我连夜逃跑,野狼撕咬,村民追杀……”
“都过去了。”感受到脖颈处的湿润,谢祁伸出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脚踝。
“公主,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秘密,她给我穿最华贵的衣裳,吃最上等的食物,你以为她只是想把我变成她的影子吗?”
“不是,”谢祁侧目,对上她眼底的雾岚,“我见过桓七郎与商陆对你的态度。”
一抹馨香伴着苦涩,化开在周遭。
她的发梢温柔扫过他的脖颈,如一把细软的勾子,勾住他深埋于心的怜惜。
这个动作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谢祁意识到自己脚步停住,才匆忙别开视线,“我先送你上马车,然后叫顾允之来见你。”
“嗯。”她拭了拭腮边的泪,唇角勾起一抹得逞后的浅笑。
——
午时,谢家军凯旋。
建康城外,一辆马车在谢家军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城门。
城内的百姓翘首以盼,议论声不绝于耳:
“公主还活着?谢将军也还活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摔下悬崖后幸得谢将军所救,天佑我南梁啊!”
“不过,这北魏刺客也来得蹊跷,不是说,北魏的爪牙已经被连根拔了吗?怎么公主还会被刺杀?”
……
姜玖撩起帘布,举目望去。
百级长阶上,太子身着皂缘通天冠服,倚在垛口处,面上盛着不屑。
他的身侧,芳嫔虽着九嫔蚕服,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后宫,芳嫔独揽大权。
马车停顿,有婢女款步而来,示意姜玖下车,“请公主卸下兵器,只身上城墙,将和谈书交于太子殿下,再由天使宣读。”
姜玖望着婢女的神色,唇角拉开一线,“告诉太子,本宫遇刺,伤了脚。”
言下之意,恐难从命。
婢女福了福身,转身离开。
过了半晌,太子又派了另一人折回,来者是个身手了得的侍卫。
他拱手一揖,“公主,太子殿下命末将来取和谈书。”
这个下马威,太子给得倒是执着!
公主平息战乱,回程遇刺,捡回一命,身为太子,第一时间不是上前安抚,而是借此给她警告,这不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南梁的百姓,即便她赢得了民心,在未来储君面前,依旧要乖乖行礼,俯首臣称?
姜玖轻笑,“恐怕,要太子殿下亲自来取。”
侍卫面色一凛,“怕是不妥吧?太子殿下……啊!”
一声惨烈的嘶吼响彻四周,谢家军中已有将士手起刀落……
侍卫捂着汩汩冒血的手臂倒地不起,却被姜玖身侧的其他将士拖走,他们叫嚣着,“此人对公主出言不逊,身份可疑,拖下去严刑拷打!”
四周顿时乱了套,太子双手撑住垛口,眸中迸发出滔天的怒意,“公主,你竟敢对孤不敬?!”
姜玖抬眸,懒懒一笑,“太子殿下赎罪,本宫才遇刺,小心些总是好的。”
“你遇刺是北魏死士所为,为何严刑拷打孤的侍卫?”
“太子殿下息怒,此人对本宫不敬,就是对南梁皇室不敬,对南梁皇室不敬,便是对太子不敬,试问,对太子不敬之人,又如何保证他不是北魏的细作呢?连本宫都遇刺了,太子殿下还是小心为好。”
姜玖语气虽平淡,可挑衅之意尽显。
芳嫔将一切尽收眼底。
见太子语噎,她轻笑着开口,“的确,太子殿下还是小心为好,毕竟,公主身边有谢祁相护,太子身边的佳人,可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说完她掩面一笑,各中蕴意不言而喻。
人群中当即有人开了口:
“谢将军赤胆忠心,若非高风劲节之主,断不会让他以命相护!”
“公主智勇双全,不输世间丈夫也!”
“建康沦陷,多少人夜不能寐?公主不惜自毁名节也要引蛇出洞,事后还以身犯险深入敌国谈判,如此胆识,归程之路本该平安顺遂,如今仔细点,也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太子作为掌权者,竟能让公主腹背受敌,现在又哪来的脸质疑公主的判断?
谢祁垂眸,唇角噙着笑。
然,下一刻,另一波质疑声让他陡然一惊!
“咦?是谢将军救了公主吗?昨儿我遇见个猎户,他说他目睹了一切,是公主为救谢将军坠的崖……”
此话一出,另一人骤然抬高音调:
“的确!那猎户是我叔伯,他躲在草垛后,看得十分清楚!当时细作穿成暗影的模样假意接近将军,惊了将军的战马,战马冲上悬崖,公主持剑,想要改变战马的行驶方向,却不小心坠崖……”
“哦,对了,当时谢将军整个身子都悬空了,公主想拉他上来,奈何力气不够,将军让公主放手,可公主死死拽着将军不愿松手,这才和他双双跌入崖底!”
谢祁挑眉,不动神色地投去注视,但见姜玖柔荑握成拳,虚虚置于唇边,贝齿正咬着指尖,朝他无辜眨眼。
这便是她执意要见顾允之的缘由?
说了一通自己的悲惨身世,博取他的同情,只为让顾允之散布一些不实言论,抬公主名声?
该死,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会让他与公主陷入不清不楚的舆论漩涡?
等等……细作穿成暗影的模样?
她这是在将刺杀的战火往太子身上引?
果不其然,太子当即缴械投降!
他的手掌猛地拍上垛口,“顾允之,孤给你三日时间,别再让这些风言风语在建康城里继续流传!”
说罢,他拂了拂衣袖,转身下了城墙。
姜玖把玩着手中的和谈书,懒懒抬眸。
这一局较量,她赢得毫不费力。
*
和谈书宣读后,南梁一片欢悦。
有人拿出珍藏多年的精酿清酒慰劳谢家军,更有甚者,直接动笔写起了南梁公主与谢祁将军的话本子……
暮色降临,姜玖被谢祁送回了公主府。
人群散去,姜玖依偎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思量着明日芳嫔的宴会该如何应对,恍惚间,有亮光散开在不远处的水榭回廊。
一盏盏纱灯被点亮,姜玖见状,慢慢坐直身躯。
暗夜中,一袭月白色长袍自玄色暗昧中而来,他的唇角勾着冷笑,眸底随着料峭的寒风泻出几许质问。